第十三章(第4/6页)

将军的演讲极其正确,但也极其玄妙,没有回答谁是人民和人民可能需要什么。不过,有无答案,无关紧要。事实上,将军嘴里的“人民”之所以具有强大力量,部分原因就是,这两个问题没有答案。在将军鼓动下,这些男人站了起来,热泪盈眶,齐声高呼:“打倒共产主义!”他们像本能知道何时该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也本能知道谁是谁不是人民。谁若须别人告诉他谁是人民,十有八九不是人民中的一员。在不久后给巴黎姑妈的信中,我就这么写道。我还将这些戎装男人欢呼的照片、操练演习的照片夹在信里,寄给了姑妈。他们在灰白头发上尉的吼叫声中做俯卧撑;在冷漠中尉指挥下,蹲在一棵棵树后,端着老掉牙的步枪,练习瞄准射击;跟着邦,在印第安人曾狩猎的矮树林里,模拟巡逻侦察。看起来或许滑稽好笑。“不过,千万别给蒙蔽了。”我密信提醒敏,“所有革命的起端,莫不如此:一群男人,前途未卜也甘愿战斗;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愿抛弃一切。”这点用于灰白头发上尉和冷漠中尉,再合适不过了。南越时,前者是捕杀游击队的专家,如今沦为快餐厨师;后者带的连队遭遇伏击,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如今送外卖。他俩,跟邦一样,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主动加入了赴泰国的先遣侦察行动。他俩认定,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痛快死去。我若随这些人前往泰国,心里不忐忑才怪。

“你们老婆孩子怎么办?”我问道。我、邦、灰白头发上尉和冷漠中尉坐在一棵橡树底下,衣袖捋至肘上方,吃着午餐。午餐是从陆军用品商店买来的C-口粮(6),这种食品吃前的样子与排出后的样子几乎相同。灰白头发上尉把勺子在罐头盒里搅得叮当响,说道:“当年,岘港一通乱战,我和家人被打散了。他们没能逃出来。我得到的最后消息是,越共知道他们是我家人,拿这条定他们罪,把他们押去清理沼泽地了。我想,我要么等他们逃出来,要么自己去救他们。”说话时,他习惯咬骨头似的咬着一个个字。冷漠中尉每根情感神经像被切断了,外表看着是人,可除了身体动,面部表情和声音没有一点波动。“看情形,”他说道,“他们全死了。”说这话时,听不出丁点感情,冷得令人发怵,还不如或恸哭或诅咒一场。我不敢追问究竟,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们几个不打算再回美国,是吧?”冷漠中尉将头炮塔似的转过几度,盯着我。“回来?为了什么?”灰白头发上尉呵呵笑了几声。“听了不要惊讶,孩子。我曾命令不少男人这样那样赴死。如今,或许轮到我了。我不想说得多悲壮。不用替我难过。我就盼着这一天。战争或许是地狱,但这么跟你说吧,就是地狱,也好过这个粪坑样的地方。”说完,他和冷漠中尉起身撒尿去了。

我无须在信里指出这些男人不是没有脑子,至少,现在不是没有脑子。独立战争时,美国民兵相信可以打败英军,谁说他们没有脑子?如今,我们第一支人数不多但将起到宣传作用的革命武装队伍,使用五花八门老掉牙的武器进行操练,不就跟当年美国民兵一样,谁说他们没有脑子?美国民兵逐步壮大,最终成为一支百万雄师。谁敢说,如今这支小小队伍不会发展壮大,成为浩荡之师?“亲爱的姑妈,”我在明信里写道,“不要低估这些男人。拿破仑说过,男人为了钉在胸前的几条小小绶带,甘愿献出生命。将军清楚,许多男人甘愿为一个男人献出生命,是因为他记住了他们的姓名。将军将麾下每个男人的姓名牢记于心。巡查时,他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同吃,叫着他们的名字,询问他们的妻子、孩子、女友、家乡情况。无论谁,要的是被认可、被记住,这两点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渴望被认可、被记住的心理,驱使这些清洁餐桌的服务生、端饭上菜的侍应生、门房、园林工、机械修理工、夜间保安、吃救济的攒钱买军装、军靴、枪支,就为了做回男人。亲爱的姑妈,他们亟欲光复南越,渴望国家、妻子孩子、后来人、真正的男人认可他们,记住他们。如果他们失败,就说他们没脑子吧。但如果他们成功,无论他们活着还是死去,他们是英雄,是有远见的男人。或许,不管将军说什么,我会与他们一道回到越南。”

我自己在为可能回越南准备,同时仍竭力劝邦不要回越南。我俩在橡树下抽最后一支烟,完后,便开始十英里越野拉练。那边,灰白头发上尉与冷漠中尉手下的男人们站起身,伸着懒腰,挠着癞癞疙疙的皮肤。“那帮家伙一心想死。”我说道,“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知道这任务如同自杀,没打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