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7页)

她的话让我震颤。少校的死,似乎被我忘到了脑后,成了我沥青般过往上的一个黑点。我的良心如一只猫,匀着呼噜好好睡上了几天。但现在,这只猫又被惊醒。越南在发生什么?我又在这里做什么?为了平静不安的心,我只得回想我与莫利女士分别时她说的话。我告诉了她,我打算接下好莱坞这份工作。为此,她做好饭菜为我饯行。吃饭时,我几乎动了真情,悄不冷冒出一个想法:即便对拉娜实有感情,或许,我同时也真心爱着莫利女士呢。莫利女士似乎早料到我会动这心思,一瓢凉水泼下,提醒我说,我俩已相互承诺,爱是自由的,不能相互羁缚。“你别觉得欠我什么。”她吃着橙子冰糕,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我嘴里说道,心里仍难免伤感。唉,一种爱无羁无缚,一种爱缱绻缠绵,我再怎么想要这两种爱,也不可兼得啊。或说,不定呢。的确,任何社会都有不少嘴滑齿俐之人,他们说的做的,在公众面前是一套,私底下又是一套。但是,莫利女士不是这类人。我俩在她卧室里践行完无羁无缚之爱,紧紧拥偎在一起。四周幽黑。她说:“你有这个能力,可以帮他们把这部片子拍出彩来。这部片子本身可能不错,但是,我相信,你能让它拍得更好。你可以为以后的影片该怎么表现亚洲人做出一个范本。这可不是小事。”

“谢谢你,莫利女士。”

“叫我索菲亚。真是讨厌。”

我真能改变什么吗?假若敏或莫利女士知道,我与大导演合作,不过是他的同谋,帮他剥削我的同胞难民,他们该作何想?我看到难民哀伤、茫然的脸后,信心打了折扣。这也是一种提醒:我还有悲情悯怀。它们像筋,将更加粗硬更加革命的东西系连起来。没有前者,后者会散掉。因为这种情怀,我思乡愈炽,仿佛在经历一场高烧,烧得我近于垮掉。就这样,我回到了剧组,去了韩力平地里搭建起的小村庄寻找慰藉。尘土小路,草顶茅屋,屋里的泥土地面,简陋的竹编家具,猪圈,一群夜里发出轻轻喷息的猪,刚孵出的啾啾小鸡,黏稠空气与蚊虫叮咬,一不小心便扑哧陷进去的黏糊的水牛粪堆。此情此景让我神伤,让我生起一种渴望,两样心情交织,使得我头晕目眩。村庄样样具备,只缺人,对我而言,最该在村庄的人是母亲。她在我去美国上大学后不久便离世了,年仅三十四岁。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我写了封信。信短如电报,直奔主题:“你母亲因肺结核去世,堪怜。葬于公墓,立真碑。”好一块真正的墓碑!他还用其固有方式特别注明,母亲本人无半钱积蓄用于料理后事,因此,墓碑等费用由他支付。信我读了两遍,感到愕然。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写的信。痛苦袭来,像滚烫铅水注入我仿佛空空的腔体。母亲生前的确长年生病,但不至于病入膏肓,除非她之前一直对我隐瞒真实病情。她去世前的最后几年里,我俩很少见面,先因为在西贡上中学,离家数百英里远,后因为去美国上大学,离家更是上万英里之遥。我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去美国上大学前的一个月,与她作一次长久分离前的道别。美国大学为我提供的奖学金只包括一次往返机票,因此,我去美国后,期间没钱回南越过新年或度暑期,换句话说,要回到南越,得在获得学位后,如此,四年里见不到母亲。当我面,母亲表现坚强,一直挂着笑,一口一个“甜点”叫我。她说的甜点,是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的面上有一层巧克力的饼干。每年只有圣诞节,父亲才像主恩赐其子民一样赐我一些饼干。她给了我几样带去美国的东西:一支自来水笔,一个本子,再就是一盒进口的那种饼干。她只在圣诞节才抿嘴咬上一小点,整整一盒,对于她,该是多大一笔钱啊。她识字少,读的时候还要念出声来,字写得羞于见人似的,小点大。我到了十岁,她写的东西由我代笔。本子和自来水笔在母亲眼里,一是象征所有她自己没能获得的东西,二是象征了我或出于天主佑护或出于偶然的基因组合,似乎命中注定要获得的所有东西。饼干我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吃光了。大学期间写日记的本子如今已化为灰烬。自来水笔,先没了墨水,后来不知何时被我丢失了。

我跪在母亲墓旁,额头贴住棱棱刮刮的墓冢。此时,我多想身边带着曾被我视为没了用处的东西。我说的母亲墓地,不是母亲在自己村庄去世后长眠的墓地,而是在这里、在吕宋岛,韩力为追求真实而建的公墓中的一块。第一次看到韩力建的公墓,我便请求他将其中最大的墓地留给我。我钱包里保存着一张母亲黑白照。除了我记忆里飞快模糊的母亲的样子,唯有现存的这张照片。照片像保存不当的无声电影胶片,现出一条条发丝般裂纹。我复制了一张,将它贴在墓碑上,用红漆在灰色碑面上写上母亲姓名与生殁日期。三十四年,她的生命长度,只有小学一年级学生会觉得是长得没有尽头的数字,除此之外,谁都会认为它短得匪夷所思。墓冢和墓碑不是用花岗石而是用砖石建成,但好在在电影里,没有观众能分辨出来。何况,至少在电影场景中,她有了一处只有中国旧时官员妻子才配享的安息之地。它虽不是真墓地,但对于一个生前除我之外,在其他任何人眼里充其量是跑龙套的女人,或许是适合她的坟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