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天是我们天下,晚上是越共天下。这点你务必记住。”二十一岁、一头金发的杰伊·贝拉米中士来到湿热的越南的第一天,他的新上司威尔·沙姆斯上尉如此叮嘱。沙姆斯参加过诺曼底登陆战役,经历了牺牲在滩头的战友的鲜血洗礼;参加过朝鲜战争,在中国人人浪进攻中与死神擦肩而过,活了下来;后来酗酒,特爱喝杰克·丹尼,但也努力,因此得以擢升。他明白,再往上升已无可能,一是因为他的布朗克斯(1)做派,二是因为他的指关节像疙瘩的手戴不了更高级别军官的丝绒手套。“这是政客们打的战争。”他要让新手下知道这点,说话时,抽着古巴雪茄,烟在他嘴前化作雾屏,每个字自雾屏后蹦出。“不过,我只知道,战争就是杀人。”他要营救居住在一个美丽村庄的淳朴蒙塔格纳德人。村庄位于山上,与充满野性的老挝交界。村民受到来自越共的威胁。越共不是一般越共,是穷凶极恶的越共,人称“精共”。精共愿为自己的国家而死,这点在大多数美国人眼里令人敬佩。但不止于此,精共还愿为自己的国家而大开杀戒,白种男人血铁含量高,因此,这种血味最吸引他们。精共在村庄周边稠密丛林里布有游击老手,他们(包括女人)身经百战、历练成精,在高地、伏击带(2)宰杀过法国人。更要命的是,精共在村庄安插了颠覆分子,有批亲他们的人。这些人表面友善,实则诡诈多谋。抗击精共的是村庄农民、十几岁孩子,旗号“人民军”。这群草头百姓经美国特种部队特遣队的十几个队员训练,成了越南自己的反共秘密武装组织。能经历这些就够了。午夜,贝拉米中士独自站在瞭望塔上,这么想着。他从哈佛大学退学,告别了百万富翁父亲、身穿裘衣的母亲,离开了圣路易斯的家,来到遥远南越。能经历这些就够了。这里,丛林美得让人难以置信,人民如此朴实谦恭。在这里,我,杰伊·贝拉米,第一次,也许最后一次,能真正有所作为——在这个村庄。

以上是我对剧本的解读。剧本装在又硬又厚的米黄色马尼拉纸信封里,由导演私人助理瓦奥莱特邮寄给了我。信封上,我的名字是一手漂亮草书,可惜拼错了,这让我嗅到了一丝不大对劲的东西。另一丝不大对劲的东西与瓦奥莱特有关。她打电话给我,来问邮寄的信息并安排我与导演在他好莱坞山(3)的家里见面。自始至终,她竟然连句“你好”或“再见”都懒得说。我如约到达,开门的是瓦奥莱特。与我说话时,她仍用电话里说话的方式,我很费解,“很高兴见到你能找到这里,听说了你很多事情,欣赏你给《村庄》剧本提的意见。”她就这么说着,主语人称代词一律省去,连珠炮似的,没有断句,好像标点文法用在我这儿纯属浪费。话罢,她正眼没瞧我一眼,头一偏,纡尊降贵加鄙夷,示意我进屋。

说话突兀或许只是她部分的性格特点。瞧她模样,活脱脱一个汲汲钻营极品女官僚:发型干净利落,指甲素净,鞋跟低平。这么评判她或许是因为我主观出了问题。酒仙少校的死,婚宴餐桌中央显现的他被砍掉的脑袋,仍影响我,让我评判他人也会失准。那晚的暗杀还像一滴砒霜,滴入了我平静的心灵之湖,水味丝毫没变,但水质已被毒化。毒仍在,影响我心理。因此,或许因为心理,跨过门槛进到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那刻,我就怀疑她如此待我,是因为我的种族。看我时,她准只看到我的黄色皮肤,略小的眼睛,以及隐于裤裆下那坨名声不佳的东方男人阳具。一些没多少文化知识的家伙,借助公共卫生间墙上的涂鸦,凭想象讽诮它小如米粒。我该只是半个亚裔,但在美国,谈及种族,一个人不属于此种族就属于彼种族,没有一半一半之说。要么是白种人,要么不是白种人。很有意思,作为南越留学生,在美国上学期间,我从未因自己的种族感觉低人一等。那时,我被划为“外国人”,享受客人待遇。如今,即便我是有卡有证的美国人,有驾驶证、社保卡、居民证,在瓦奥莱特眼里,我依然是“外国人”。她的不认同,如一根针,扎在我自信这个气球的光滑表皮。是我和所有美国人一样猜忌多疑了吗?瓦奥莱特或许患有刻意为之的色盲:只看白色,不看任何其他颜色。这种色盲是美国人愿患的唯一疾病。可我很快发现,她不是色盲。地板铺着打磨抛光的竹片,她在前引路。一个女仆,肤色较黑,用吸尘器清洁一块土耳其风格地毯。瓦奥莱特不就看见了她,避开了她?我的完美英语也没什么作用。即使听我说完美英语,她仍认定我是亚裔男人,她视网膜上烙着的是好莱坞臆想出来的亚裔男人,个个如阉人,真正亚裔男人在好莱坞没有市场。我说的是那些被丑化的形象,如傅满楚(4)、陈查理(5)、陈查理“大儿子”、郝信(6)(原意“单脚蹦跳着唱歌”!),还有米基·鲁尼在《蒂凡尼的早餐》中与其说饰演不如说刻意嘲讽的满口龅牙、架着眼镜的日本人。米基·鲁尼的表演极尽侮辱,连带我对女神奥黛丽·赫本也不怎么痴迷了。我认为她对此明里不说,实际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