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9页)

莱娜塔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想,她的这一番言语所占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尽管我现在这里对它加以转述所花去的时间要短得多。莱娜塔说话时并不看着我,既不从我这儿期待着什么异议,也不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赞同,甚至仿佛她并不是在向我诉说,而是面对一个看不见其形体的神甫在作忏悔。在陈述这样一些无疑曾经残忍地震撼了她身心的事件之时,或者,在披露那样一些在许多人心目中肯定是羞辱性的、难以启齿的,大多数女人通常宁可永远沉埋于心底的事情之际,这女子并不曾流露出什么不安,也不曾面带羞色。我应当指出,莱娜塔所讲的故事的前半部分,让我很清晰地铭记在心,尽管一开始她说得很不连贯甚至自相矛盾;相反,她后来的经历即她从父母家秘密出走,与人私奔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当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记忆却非常模糊。后来我知道了,她正是把她自己生涯的这一段里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隐藏起来了,而关涉到她经历中这一段里的悲欢离合,她当时所讲述的许多情形尤其与原来的真相不相吻合。

几乎就在吐出最后几句话那一刹那,莱娜塔突然全身瘫软,仿佛她身上的气力恰恰只够用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她朝我投来一束大受惊吓时才有的目光,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犹如花儿挨霜冻似的一下子发蔫了,面朝枕头跌下去,阖上了眼睛。我想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可是她却乘势举起双手温存地搂住我,温柔地但同时又是执拗地迫使我与她肩并肩地躺下。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间,我已经不再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惊讶了,我无言地从命,躺上了床,躺到这位当时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身旁。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我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情真意切地搂住我的脖子,把她那几乎全裸的身子向我的身体紧紧地贴过来,然后顿时入睡了,睡得那么深沉,那么安分。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束束蓝色的光线已使天色变亮,经受夜间这一番折腾之后,看着我们这一对男女,彼此并不曾相识,在这个陌生的旅店里,在这密林深处,竟拥抱着躺在同一个床上,仿佛是睡在自己家里的俩兄妹,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当我确信莱娜塔已然安安稳稳地沉入梦乡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怀抱中抽出身子,因为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头脑清醒一下,很有必要单独呆一会儿。我仔细地端详着这熟睡之中的女子的面容,我觉得这面容是温柔的,纯洁无瑕,就像弗耶佐勒的比阿托·安杰利科兄弟油画中的那些儿童的脸蛋。可是,就是这位女子刚才却被魔鬼控制住了,我觉得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悄悄地走出房间,戴上了自己那顶高筒帽,走下楼梯,此时这屋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乡中,我就亲自移开门栓,径直走入森林里。在林中,我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漫步溜达着,这小路蜿蜒在那些树干粗壮的山毛榉之间。这些山毛榉树干,对我来说要比那标致的棕榈或美洲的铁犁木都更为亲切可爱,我谛听着故土的小鸟儿们在清晨唧唧喳喳的叫声,这唧唧喳喳的鸣叫,对我来说犹如那可以心领神会的语言。

我这个人任何时候也不曾属于哲学史上的“逍遥学派”(19)哲学家的追随者,那一学派的哲人们断言在大自然中不存在无形体的精灵,否认恶魔甚至神圣的天使的存在权。我一向认为,虽然在与莱娜塔邂逅之前我不曾成为生活中任何奇迹的见证人,观察与经验之本身——而这些无疑是任何合乎理智的知识的第一根据——它们本身一直在证实着: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与人肩并肩地存着的还有其他一些有性灵的力量,这种“有”是不可辩驳的,对这些有性灵的力量,基督教徒们通常是认可的,指认它们是服从基督的无形体的军人,是撒旦的仆人。我还记得拉克坦泽·费尔米昂(20)的话,此公曾执意让人们相信,有时候身为守护神的天使也被那些姑娘的美色给诱惑住了,他们本当去护卫那些姑娘的灵魂而使她们不去犯下罪孽。不过,在莱娜塔所讲的这一奇怪的故事中,有许多细节从一开始在我看来就是很难让人信以为真,很难得到认可的。看得出来,我所遇到的这位女子现在的确处于魔鬼的控制之中,但我不知道,哪儿是那凶恶的精灵所设骗局的终结,哪儿又是这着魔的女子本人谎言的开始。

就这样,承受着这些谜团与困惑的折磨,我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漫步,沿着羊肠小径溜达着,踟躇了许久,当我返回昨晚过夜的那个路旁的旅店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这时,老板娘站在旅店的大门口,这是一位身量粗壮的女人,脸色红红的,表情严峻,看上去更像是绿林强盗中的女首领。然而,她在认出我之后,却毕恭毕敬地问了声早安,称我为骑士先生。我当即决定利用老板娘的这一殷勤态度,去打听那位令人难以思议的女士的底细,于是,我一边向老板娘走过去,一边用无忧无虑的腔调向她询问——仿佛我这只不过是由于无所事事而想与她闲聊——那位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的女子,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