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祝贺你,老板(第3/4页)
“老板?”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
她再向前走了一步,蜷缩身子,似乎准备跳起捕食。
“老板?”她用低低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是我。”
“进来!”
天亮了。
我发现左巴已经回来,坐在木屋前抽烟,看海,好像在等我。
一看见我,他就仰起头来,还像只猎犬似的抽动鼻孔,伸长头颈深吸气,而后他仿佛在我身上嗅出寡妇的香味,顿时笑逐颜开。
他慢慢地站起来,真心地微笑,伸出双臂。
“祝贺你,老板!”
我躺下,闭上眼睛。
我听到大海用摇篮般的节奏平静地呼吸。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海鸥,跟随着波澜起伏。
在大海柔和的催眠曲中,我坠入睡乡,并做了一个梦:一个蹲坐在地上的巨大黑女人,大得像用黑色花岗岩建造的庙宇。我焦急不安地绕着她转,想找到入口。我刚刚够上她的小脚趾头那么高。当我绕过她后脚跟的时候,忽然看见像岩洞般的一扇黑色大门,从里面传出一声巨大的命令:“进来!”
于是我进去了。
将近中午,我醒了。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洒在床上,撞击墙上的小镜子,仿佛能把它砸成千百块碎片。
巨大黑女人的梦幻又出现在脑海。我闭上眼睛,感到无比幸福。我的身体轻松而满足,如同一头猛兽在猎食以后,躺在阳光下咂舔嘴唇。我的精神也像肉体一样,得到了满足和休息。好像过去折磨它的重重困扰,此时已找到了一个简单又奇妙的答案。
昨夜的欢乐又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来,我就这么躺着,闭着眼睛,似乎听到自己身体从里到外生长的声音。昨夜,我第一次清楚地体验到,精神就是肉体,也许更活跃、更透明、更自由,但仍是肉体。反过来肉体又是精神,虽然有点迟钝,因为超载着沉重的遗产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
一个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巴站在门口,满心喜悦地看着我。
“睡吧,孩子!睡吧,别起来……”他以慈母般的关切轻柔地对我说,“今天是节日,睡吧。”
“我睡够了。”我坐起来。
“我给你冲只鸡蛋,”左巴笑着说,“滋补一下。”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跑到海滩,浸入海水里,然后在阳光下晒干。但我仍觉得在鼻孔、嘴唇、手指上有一股散不去的柔香,那是克里特女人用来涂抹头发的橙花精和桂花油的香味。
昨天她剪下一大捧橙花,准备等到晚上村民都去广场的白杨树下跳舞、教堂里没有人的时候去献给耶稣。她在床上面的圣像屏前供满了柠檬花,圣母在花丛中露出悲楚的大大的杏眼。
左巴把一杯蛋花汤、两只大橙子和一个复活节奶油圆球蛋糕放在我边上。他一声不响,满怀喜悦,像一位母亲照顾自己从战场归来的儿子。他以爱抚的神情看我,尔后走开。
“我竖几根杆子去。”他说。
在阳光下,我平静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觉得自己好像在清凉的绿色海水上漂浮,深深感到一种身体上的欢快。我不让精神去占领这肉体的幸福,把它关进笼子,化作思想。我放浪形骸,任凭全身从头到脚地欢喜一番。某些瞬间,我欣喜若狂,看看周围、自己本身以及世界上的奇迹,不禁自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世界与我们的脚、手、腹部共处得如此完美无缺?我又闭上了眼睛,沉默无言。
我忽然站起来,走进工棚,拿出《佛陀》手稿,把它翻开。我要把它完结掉。佛陀躺在花朵盛开的树下,举起手命令构成他的五种元素:地、水、火、风、精气解体。
我已不再需要这个痛苦的形象,我已经超越了这一步,我已经在佛面前做完了一切佛事。于是,我也举起了手,命令佛陀在我的身上解体。
借助于文字这强有力的驱魔咒,我无情地涂写上最后的字句,发出最后一声呼叫,用粗红笔写上我的名字,完事大吉。
我拿一根粗绳把手稿牢牢地扎起来。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欢乐,就好像把一个可怕敌人的手脚捆住,或者如同未开化的野人,捆绑死亡的亲人,免得他走出墓穴变成鬼魂一样。
一个小女孩光着脚跑来。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红鸡蛋。她停下来,用惊惶的目光望着我。
“喂,”我微笑着喊她,“你有什么事吗?”
她用鼻子吸气,气喘吁吁地小声回答说:“太太派我来请你到她那边去。她躺在床上。你是左巴吧?”
“好,我就来。”
我把一个红鸡蛋放到她的另一只小手里。
她攥住鸡蛋,走了。
我站起来沿路走去。
村子里喧闹声越来越近,里拉的悦耳声、叫喊声、鸣枪声、欢快的歌声。我来到广场上,新出嫩叶的白杨树下聚集着男女青年,准备跳舞。老人坐在周围的长凳上,下巴顶着拐杖观看,他们身后是老太太们。在跳舞者中间,坐着有名的里拉琴手法努里奥。他耳朵上夹着一朵四月的玫瑰花,他左手抚琴竖在膝头上,右手持带响铃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