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就读过一本书(第2/4页)

“为什么?”

“出于自尊心呗,还用说!有一天,我拽着劳拉的胳膊溜达,还不是拽……你瞧,就这样,只是用手指尖托着而已。一个该死的毛孩子,还没有我的巴掌大,在我们后面叫起来:‘喂,老家伙,’那婊子养的又喊,‘嘿!老家伙,你把你的孙女带到哪儿去啊?’”

“你知道,劳拉的面子挂不住了,我的也挂不住。为了不叫她因为我难为情,当天晚上我就去理发店把头发染黑了。”

我笑了。

左巴严肃地看着我:“你觉得这事好笑,老板?可是,你瞧,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从那天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好像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的头发真的黑了。你瞧,人很容易把和自己不相称的东西忘掉。真的,我的精力增强了,这劳拉也感觉得到。你还记得我在这里常犯腰痛吗?行了,好了!你不相信吧。你看,这些事,你的书里就没有写吧……”

他不无讥讽地笑,但马上又后悔了。

“请原谅,老板,我这辈子就读过一本书:《航海家辛伯达》,而且我也没看明白……”

他取下桑图里,轻柔地解开包袱。

“到外面去吧,”他说,“在这屋里,它感到不舒服。这是一头野兽,它需要空旷的场地。”

我们走出屋外。星星眨着眼睛,银河横贯夜空,海在翻腾。

我们坐在卵石上,让海浪舔吮我们的脚。

“人在困难的时候,要寻找点欢乐。”左巴说,“嗯,怎么,困难以为会叫我们认输?来吧,桑图里!”

“弹个你家乡马其顿的曲子吧,左巴。”我说。

“来个克里特,你家乡的曲子!”左巴说,“我给你唱一段我在坎迪亚学的歌。这首歌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想了一会儿。

“不,没改变,”他说,“可是现在,我明白,我是对的。”

他把粗大的手指放在桑图里上,直起脖子,那粗犷、沙哑而忧伤的声音响起来:

当你作出决定,不要害怕,勇往直前!

放开扼制你青春活力的缰绳,任意驰骋!

忧愁消散,烦恼化为乌有,灵魂升华到达顶峰。劳拉、褐煤、架空索道、“永恒”,大大小小的烦恼都变成一股蓝烟在空中消散,只留下一只钢鸟——人的灵魂在歌唱。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你,左巴!”这支豪迈的歌曲一完,我就喊道,“你所做的一切,我全都送给你—— 歌女、染黑的头发、所花的钱。一切一切!接着唱吧!”

他又直起他那瘦长的脖颈:

加油,他娘的。

管他怎样,干你的!

不管是失败,还是胜利!

睡在煤矿附近的十来个工人听到了歌声。他们起身,悄悄地过来,蹲在我们周围。他们听到了他们喜爱的歌曲,觉得双腿刺痒。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突然在黑暗中跃起,半赤裸着上身,穿着灯笼裤,头发蓬乱,围着左巴和桑图里,在卵石子地上跳起舞来。

我着迷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真正矿脉,”我心想,“别无他求。”

翌日,天亮前,坑道里就开始回荡起十字镐声和左巴的喊声。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左巴才能使他们如此卖力。跟他在一起,劳动变成了酒、歌和爱情,他们为之陶醉。经过他的手,大地苏醒过来,石头、煤、木头和工人都顺应了他的节奏。电石灯的白光照亮坑道,一场战争正在爆发,左巴就站在最前线与敌人短兵相接。他给每一条坑道、每一个矿脉都起了名字。他赋予它们人格,使它们无法从他手心里溜掉。

“当我知道,”他这么说,“这条是卡那瓦洛(这是他给第一条坑道起的名字)时,我心就踏实了。知道它的名字,我就认识它。它就不敢跟我恶作剧。无论是‘女修道院长’、‘罗圈腿’,还是‘尿床丫头’都不会跟我捣蛋。它们我全都认得。跟你说,因为它们都有名字。”

我钻进坑道,左巴没有看见我。

“加油!加油!”他情绪高涨时总是这样向工人们喊,“上啊,小伙子们,我们把山攻下来!我们都是男子汉,是猛兽!上帝看见我们也要发抖。你们,克里特人,而我,马其顿人,我们把这山干掉,不能让它把我们干掉!土耳其,我们都把它干掉了。这座算不了什么的山就能吓住我们了吗?上啊!”

有个人朝左巴跑去。在电石灯光下,我认出米米杜的小瘦脸。

“左巴,”他嘟嘟囔囔地说,“左巴……”

左巴转过头来,一看见米米杜,立刻就明白了。他扬起大手吼道:“给我滚!滚蛋!”

“是太太叫我来的。”傻子结结巴巴地说。

“给我滚。我告诉你,我们在干活!”

米米杜拔腿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