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五年算什么

起风了。从南边,从大海那边,从非洲沙漠刮来一股强劲的热风,细沙旋转成大片尘埃,钻进人们的喉咙和肺腔。牙齿吱嘎作响,眼睛发烧,必须紧闭门窗才不致吃到落在面包上的沙子。

天气沉闷,这些日子令人感到压抑。我也因春天的侵袭而苦恼,感觉疲倦,胸中急躁不安,全身刺痒,生出一种对简单而巨大的欢乐的渴望。

我走上一条山间石子小路,忽然心血来潮,想去访问那经过三四千年后又出现在地面上,重新沐浴在可爱的克里特阳光下的小米诺斯城[1]。我心想,也许经过三四个小时的散步,疲劳会把这春天的烦躁驱散。

光秃秃的灰石头,光秃得发亮,我喜欢这粗糙的山。一只被强光弄花了眼的猫头鹰,栖息在一块庄严、秀美而神秘的石头上。我走的步子很轻,但它还是受惊了,从石头间无声飞去,消失了。

空气中,百里香芬芳飘溢,荆豆的嫩小黄花在荆棘丛中初放。

我来到荒凉的小城,惊愕不已。中午,烈日当空,辐射着残垣断壁。这坍塌的古老城市,一根树枝发出折断声,一只蜥蜴滑动,一块浮云投下阴影,都能使你惊惶。你踏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一个坟墓,死人在呻吟。

眼睛逐渐习惯了强光,现在能从这些石头中看出人的业绩了。两条用光洁的石板铺成的宽阔马路,左右两边是狭窄的弯曲小巷。中间有一个圆形广场,王宫以民主式的屈尊姿态建在广场一旁,包括双柱、宽阔的石台阶和许多附属建筑。

在城中心,地面石头被人踩踏磨损得最厉害的地方,必定是神庙的原址。崇高的女神就在这里,乳房硕大,手臂缠蛇。

小商店、作坊、油坊、铁铺、木器工场、陶瓷厂比比皆是。就像是一个设计巧妙、安全的蚂蚁窝,而蚂蚁已于几千年前消失。在一个作坊里,一名工匠正在把一块花纹石雕成双耳尖底瓮,但他没有来得及完成作品,凿子就从手中落了下来。直到千百年后,人们才重新发现他倒在未完成的作品旁边。

有些永久的徒劳而愚蠢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什么用?又一次回来折磨你的心。看着这个未完成的双耳尖底瓮,艺术家灌注其中的欢快和坚定的热情忽然被粉碎,这使我感到辛酸。

突然,一个小羊倌在坍塌的宫殿旁的一块石头上站起来。他被太阳晒得黝黑,膝盖也是黑乎乎的,一块带穗的头巾缠着他卷曲的头发。

“喂,伙计。”他向我喊。

我想一个人待着,装作没听见。

“呃,伙计,你耳朵聋啦!你有烟卷吗?给我一支。在这荒凉的地方,我心烦。”

他把最后一个字拖长,音调悲怆,使我不由产生恻隐之心。

我没带烟,想给他钱。可是小羊倌生气了,“钱,见鬼去吧。”他喊道,“我要钱干什么?我,我心烦。我跟你说,给我一支烟!”

“我没有烟,”我感到十分抱歉,“我没有!”

“你没有烟?”小羊倌怒吼道,用牧羊棒使劲砸地,“你没有!那么,你兜里装的是什么?鼓鼓囊囊的。”

“一本书、手绢、纸、铅笔和小刀。”我边回答边把一样一样东西从兜里掏出来,“你要这小刀吗?”

“我也有一把。我什么都有:面包、奶酪、油橄榄、刀锥子、补靴的皮子和一葫芦水。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烟卷。这就像我什么都没有似的!你在这废墟上找什么?”

“我研究古物。”

“你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没有。”

“我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这些都是死的,可我们活着。你还是走吧!”

他好像这里的神灵,赶我走。

“我走。”我顺从地说。

我急忙返回小路,心里有些惶惑不安。过了一会儿,我回头见那烦闷的小羊倌还站在石头上,鬈发露出黑色头巾,随南风飘动。他从额头到脚光芒闪烁,仿佛是一尊青年男子铜像。这时,他把牧羊棒横在肩上,吹起口哨来。

我走上另一条路,朝着海滨的方向。热风和从附近花园飘出的芳香不时地向我袭来。大地喷香,海在笑,天蔚蓝,发出钢铁般的光辉。

冬天使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枯萎,而这时到来的暖流使我们胸膛舒展。我向前走,忽然听见天空中一阵刺耳的呱呱声。我抬起头,看见从孩提时就总使我震惊的奇妙景观:雁群像一支部队,摆开整齐的阵式。它们就如传说中那样,在翅膀和瘦削身体的坑凹处背着雏雁,从热带国度飞回来。

一年四季永恒不变的节奏:世界如车轮运转,地球四面轮流被太阳照亮,生命流逝——这一切又使我感到心情压抑。伴随着雁群的鸣叫声,我心中又响起一个骇人的警告:此生是人唯一的一生,再没有别的人生。因此,及时行乐吧。在永恒之中,我们再无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