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第4/5页)

“啊,他们的胡子!卷曲的、柔软光滑的,棕色的、金黄色的、灰色的、栗色的,闻着好香。每个人用各自的香水,夜里我就凭着香水味辨认出他们。英国花露水味,法国紫罗兰味,俄国麝香味,意大利啊,意大利爱用广藿香。上帝啊!多么漂亮的胡子,多么漂亮的胡子!

“我们常常在旗舰上聚会,谈论革命。所有的军人都解开了制服扣子。我呢,我穿的一件绸衬衣黏在肉上,因为他们浇了我一身香槟酒。那是夏天,你知道。大家谈论革命,认真对话,而我抓住他们的胡子,恳求他们不要轰炸可怜而又可爱的克里特人。我们从离加尼亚[2]不远的一块岩石上用双筒望远镜就能看见他们。很小,像蚂蚁似的,穿蓝裤子、黄靴子。他们叫啊、喊啊,还有一面旗……”

用芦苇做的院子围墙在动弹。这位老“女战士”吓了一跳,停住话茬儿。苇叶之间,露出一些调皮的眼睛。村里的孩子闻到我们菜肴的香味,跑来偷看。

老歌女想站起来,但没有做到。她吃得喝得太多了,浑身淌汗,只好坐着。左巴捡起一块石头,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掉了。

“接着说下去吧,美人儿,接着说,宝贝!”左巴说着,同时把椅子向她再挪近些。

“那我就说刚才说的那位意大利海军上将。我跟他最随便。我抓住他的胡子跟他说:‘我的卡那瓦洛——这是他的名字——我亲爱的卡那瓦洛,不要轰隆,轰隆!不要轰隆,轰隆’!

“有多少次,我这个跟你们说话的女人救了克里特人的命。有多少次,炮弹已上了膛,准备要放的时刻,我抓住海军上将的胡子,不让他轰炸。可是谁感激过我呢?看我得到的是什么奖章……”

霍顿斯太太对人们的忘恩负义感到气愤,她用那起皱纹的绵软小拳头敲击桌子。左巴伸出一只老练的手,抓住她叉开的膝盖,佯装激动说:“我的布布利娜[3],求求你,不要轰隆轰隆!”

“把爪子拿开!”这位太太咯咯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伙计?”

然后,她柔情地看了左巴一眼。

“有上帝在,”老狐狸说,“别发愁,我的布布利娜。有我们在,亲爱的,别怕!”

老歌女的小蓝眼睛朝天仰望,绿色鹦鹉在笼子里睡了。

“我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她多情地喁喁私语般叫着。

鹦鹉听出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爪子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开始用人将被淹死时的嘶哑声音喊叫:“卡那瓦洛!卡那瓦洛!”

“在这里!”左巴高喊,同时用手紧捏住那历尽沧桑的膝盖。

老歌女在她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又张开起皱纹的小嘴说:“我也胸膛对着胸膛英勇战斗过……但是,倒霉的时刻来了。克里特解放,舰队奉命撤离。‘我该怎么办呢,’我抓住那四把胡子喊叫,‘你们把我撇到哪儿去?我习惯于豪华富贵、香槟酒和烤鸡;我习惯于那些漂亮的小水手们向我行军礼。我的海军上将大人们,我将成为失去四个海军上将的寡妇,叫我怎么办呢?’

“唉,他们,他们还拿我开心,这些男人!他们塞给我英镑、里拉、卢布和拿破仑。我把它们塞在袜子、短上衣和浅口皮鞋里。最后一个晚上,我又哭又喊。上将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往澡盆里倒满香槟酒,把我扔进去——你们瞧,我们随便极了——然后,他们把香槟酒喝了为我祝福。他们一个个酩酊大醉,接着就灭了灯……

“早晨,我闻到混在一起的各种气味:紫罗兰、花露水、麝香和广藿香。四大强国——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我就在这里,在我膝盖上抓住他们。你们瞧,我就这样摆弄他们。”

霍顿斯太太张开一双肥胖胳膊,上下摆动,好像在耍弄一个放在膝盖上的婴儿似的。

“喏,这样!这样!”

“天一亮,他们开始打炮了。真的,我不胡说。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一只二十人划的白色小船过来接我,把我送上陆地。”

她掏出小手绢,伤心地哭起来。

“我的布布利娜,”左巴激动地喊道,“你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的宝贝,我就是卡那瓦洛!”

“别碰我,我告诉你!”老歌女又故作媚态,尖声说道。“瞧瞧你这脑袋!金肩章在哪儿?三角帽和洒上香水的胡子在哪儿啊?啊!那倒好了!”

她温柔地攥住左巴的手,抽噎着。

天气凉爽,大家沉默片刻。芦苇后面的海发出叹息声,慢慢又变得平静、柔和。日落风停,两只乌鸦从我们头上飞过。它们的翅膀发出撕裂声,令人想起歌女的绸衬衣被扯破。

落日的余晖犹如金色尘埃撒满院落。霍顿斯太太的环形鬈发仿佛着了火,在晚风中飞舞着要把火烧到旁边人的头上。她胸脯半露,叉开因年老而臃肿的双膝,她脖子上的皱纹,脚上的旧皮鞋都涂上了一层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