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才叫做人哪

大海、柔美的秋天、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小岛屿,蒙蒙细雨的帷幔覆盖着希腊永恒的裸露身躯。我心想,谁在死去之前,能有机会在爱琴海畅游,谁就是个幸福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欢乐:女人、鲜果、想象。然而,于秋高气爽之时,在这海上乘风破浪,指点各个岛屿,说出它们的名字,我相信这已不仅是欢乐,而是把人的心送进了天堂。任何地方,人们都没有像在这里那么恬静从容地由现实进入梦幻。边界缩小了,最破旧的船桅也能长出枝丫和果实。在希腊,奇迹似乎是必然会绽放的花朵。

中午时分,雨停了,日出云散。太阳显得温柔、亲切而洁净,将它的光线撒向可爱的水域和大地。我站在船头眺望天际,为奇迹所陶醉。

船舱里是另一种气氛,像一架走音的钢琴。狡黠的希腊人满脑子贪婪,尔虞我诈;争吵不休的小市民;聒噪如老喜鹊的泼妇;以及单调发霉的食物。真叫人恨不得抓起船的两端,把所有这一切—— 肮脏的人、老鼠、臭虫—— 统统倒进大海,然后让清洗干净的空船重新浮在水面上。

但有时,慈悲心又占据了上风。那是一种通过冷静的形而上学式思考后得出的慈悲。这慈悲不仅是对人,而且是对于斗争、呼喊、哭泣、希望中的整个世界,同时还视一切为虚幻。它是对希腊人、对船、对海、对我自己、对褐煤矿、对佛学手稿、对所有由影和光构成的虚妄事物的怜悯和同情。

我看了一眼左巴。他有点晕船,面色蜡黄,坐在船头的一盘缆绳上,拿着一个柠檬嗅着。他竖起大耳朵听旅客们争吵:有人赞成国王,有人赞成威尼泽洛斯[1]。他晃了晃脑袋,啐了一口唾沫。

“老调子唱来唱去,”他轻蔑地嘟囔,“不嫌烦!”

“老调子,这是什么意思,左巴?”

“那还用问。什么国王、民主、议员,这些骗人的把戏!”

看来,在左巴的思想里,当代事物已成陈迹,他已然超越。什么电报、轮船、铁路、流行风尚、祖国、宗教,都是陈词滥调。

桅杆上的绳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船摇晃得好像海岸线在跳动,妇女们放弃了脂粉、发卡和梳子,一个个脸色蜡黄,嘴唇灰白,指甲发青。那些吵吵嚷嚷的老喜鹊摘掉她们借来的羽毛—— 丝带、假眉毛、假美人痣、奶罩—— 呕吐起来,让人觉得既恶心又可怜。

左巴的脸变黄变青,炯炯有神的眼睛也黯淡了。直到傍晚,他的眼神才活跃起来。他伸手指给我看两条跃出水面同船赛跑的海豚。

“海豚!”他高兴地说。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左手食指被截去了一段。我吃了一惊,心里感到不好受。

“左巴,你的手指?”我问。

“没什么。”他回答,显然很失望我对海豚不感兴趣。

“是让机器轧掉的吧?”我问他。

“你老说什么机器?是我自己切掉的。”

“你自己,怎么回事?”

“你明白不了,老板!”他耸了耸肩说,“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干过。有一回,我当陶瓷工。你知道这活儿就是拿一块泥,你想把它做成什么它就变成什么。呼呼呼,你开动转盘,泥在上面飞快地转起来。你站在上头,你说我要做一把壶,我要做一个盘子,做一盏灯,做什么都行。他妈的!这才叫做人哪,自由啊!”

他这时忘了晕船,也不嗅柠檬了,眼睛又明亮起来。

“那么,”我问,“你的手指?”

“哦,是这么回事儿,它在转盘上碍我事。在我正干得起劲的时候,它搅乱了我的事儿。然后有一天,我拿起一把小斧子……”

“不疼吗?”

“怎么,我不疼?我可不是个树桩子。我是人,当然疼。不过我跟你说,它碍我事,我就把它剁掉了。”

太阳下山了,海面逐渐平静,云彩散开,金星在空中闪烁。我凝视大海,仰望天空,不禁遐想……我真愿意也这样,抓起斧头,砍下去,然后疼痛……当然,我没有显露出内心的激动。

“这不是个好办法,左巴!”我笑着说,“这使我想起了‘金色传说’里的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苦行者见到一个女人,他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于是,他就拿起了一把利斧……”

“傻瓜!”左巴猜到我要说什么,“把那玩意儿割掉!蠢货!那宝贝儿可从来都不碍事。”

“怎么!”我说,“这其实是个大障碍。”

“障碍什么?”

“妨碍你进入天国呀。”

左巴用讥讽的神气斜看我一眼。

“可是正相反,傻瓜,”他说,“这是把进天堂的钥匙!”

他抬起头仔细看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出,我对来世、天国、女人和神父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似乎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好若有所思地摇了摇灰白的大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