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

天亮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巴盘腿坐在对面的床尾。他抽着烟,陷入沉思,那双小眼睛注视着透进来的乳白色熹微晨光。他两眼浮肿,伸出像猛兽般长的瘦脖颈。

昨天晚上,我早早离开,让他和老歌女在一起。

“我走了,祝你快活,左巴。别泄劲。”

“再见,老板。”左巴答道,“不用担心,我们自己会把事儿办妥当的。晚安,老板,祝你睡个好觉!”

看来他们已经把事儿办妥了,因为我在睡眠中,仿佛听见了沉闷的咕咕声,隔壁房间还震动摇晃了一阵子。随后,我又睡着了。后半夜,左巴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上了床,生怕把我惊醒。

这时,天刚亮,他就坐起来,眼睛注视远处,望着光明。他双目无神,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还没有从睡眠中醒来。他平静地、没有自我意识地随着像蜂蜜那么浓厚的流动微光漂移。整个宇宙、土地、水、思想和人,都流入远方的海洋。左巴跟随它们而去,心中毫不抗拒,没有任何疑问,感到幸福。

村子开始苏醒。鸡啼、猪叫、驴鸣、人喊,一片混杂声。我想跳下床来大声说:“喂,左巴,今天我们得干活啊!”可是,默默沉湎于晨光的奇妙变化之中,我感到自己也已进入了极乐境界。在这不可思议的时刻,整个生命就像绒毛那么轻,大地犹如柔软波动的浮云,随风吹动,变幻莫测。

看着左巴吸烟,我也想起要吸,伸手取出了烟斗。顿时睹物思人,思绪万千。这是一枚贵重的英国大烟斗,就是那位长着灰绿色眼睛、手指细长的朋友送给我的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在异国他乡,朋友已经完成了学业,当天晚上就回希腊去。“别抽烟卷儿了。”他对我说,“你抽一半就把它像妓女似的扔掉,这种行为可耻。你和烟斗结为伴侣吧,它才是忠诚的女人哪。当你回到家,它总是在那里静静地等你。你点上火,瞧着空气中烟雾缭绕,你就会想起我!”

正午,我们走出柏林博物馆。他去那里,是为了向一幅心爱的画告别—— 伦勃朗的《戴金盔的人》,画中人物头戴钢盔,面颊消瘦,目光悲伤而坚强。“要是在我一生中能做出一桩与人的尊严相称的行为的话,”他望着画中失望但仍倔强的战士小声说,“我就得感激他。”

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我们背靠着一根立柱,对面是一座青铜雕像。一个裸体的女骑士以一种难以描述的优美神态,骑在一匹野马上。一只灰鹡鸰在女骑士的头上落脚片刻,朝我们转过身来,摇了几下尾巴,嘲笑似的啁啾两三声,然后飞走。

我打了个寒噤,看看我的朋友。

“你听到鸟叫了吗?它好像对我们说了些什么。”

朋友笑了。

“这是一只鸟,让它唱吧。这是一只鸟,让它说吧!”他引用我们民谣的一句歌词来回答。

为什么,在这个黎明的时刻,在克里特海滨,我的脑子会想起这件往事和那句令我伤感的忧郁歌词?

我慢慢地往烟斗里填满烟丝,把它点燃。我心想,世界上的一切都隐藏着某种意义。人、动物、树木、星星,都是难以理解的。开始辨认它们,弄清它们的含义的人是幸福的,也是要倒霉的。当他看到它们时,不了解它们,以为这就是人、动物、树木、星星。要过多少年以后,才发现它们的真正含义,可是已经太晚了。

头戴钢盔的战士—— 我的朋友那天中午在光线昏暗处背靠柱子站着,小鹡鸰朝着我们啁啾,忧郁地歌唱。今天我所想起的这一切,是否隐藏着某种意义?但那是什么呢?

看着烟雾在半明半暗中卷起,展开,慢慢消散,我的心和它交织在一起,慢慢地随缭绕的青烟消逝。过了好长时间,我未经逻辑思考却非常肯定,自己感觉到了世界的起源、发展与消灭。好像我又一次进入了禅定状态,但这次没有通过虚妄的言辞,以及玩世不恭的杂技式的智力游戏。这些缭绕并消散的青烟就是人生,它宁静、从容、幸福,直至蓝色的涅槃。我不需要思考,没有追求,毫无疑虑。

我轻轻叹息一声,回到了眼前的现实。环顾周围,简陋的木板房,墙壁上挂着一面小镜子,晨曦落在镜子上反射出光芒。在对面,左巴背朝着我,坐在褥子上抽烟。

前一天那些悲喜剧的变幻情节,突然闪现在心头。走了味的紫罗兰、花露水、麝香、广藿香;一只鹦鹉,一个类似人的人变成鹦鹉,在铁笼里振翼扑打,呼唤旧日情人;整支舰队留下一艘小帆船,讲述往日的海战……

左巴听见我叹息,摇了摇头,转过身来。

“我们做得不体面,”他小声说,“做得很不体面,老板。这可怜的!你对她连一句献殷勤的话都没有说就走了,好像把她看作是个老得没人要的货。这多不像话!这是没有礼貌,老板。这不是一个男子汉的所作所为。恕我直言!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不是吗?一个脆弱、多愁善感的女人。幸亏我留下来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