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迈可

受刑人尝试自杀,会使用排气孔。他们会用电视机的电线穿过天窗,缠在脖子周围,再从铁床上跳下来。因此,薛在行刑前一星期被移往观察室。房内监视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警官随时在门外驻守。这叫防自杀监视,可以让受刑人在州法下手前无法自行了断。

薛对这点痛恨至极。我一天八小时和他坐在一起,他讲的全都是这个。我则阅读《圣经》《多马福音》和《图解运动》。我向他叙述自己打算让青少年团体在七月四日举办一场派饼拍卖会的计划,那是一个他无法参与的庆祝节日。他看起来像在听我说话,却又会突然朝着站在外面的警官说话。“你不认为我应该拥有隐私吗?”他这么喊,“如果你只剩一星期可活,你会希望每次哭泣、吃东西或如厕的时候,都有人盯着你看吗?”

有时候,他看起来似乎对即将死去的事实全然顺服,他会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有天堂,那里能不能抓银花鲈鱼、彩虹鱼或是鲑鱼,那是不是鱼也会去天堂,鱼的灵魂是不是和真实的鱼一样好吃。另外一些时候,他哭得太厉害,搞得自己呕吐出来,他会用连身衣的袖子擦嘴,躺在床上并瞪着天花板。唯一帮助他度过黯淡时光的事,就是谈到克莱尔·尼尔森,她的母亲已经同意接受薛的心脏。他有一张从报纸上得来的克莱尔的相片,常常用手抚摸它,结果让女孩苍白的脸孔变成一片完全空白的蛋形,留待想象力去填补。

绞刑台已经盖好了,整座监狱都闻得到新鲜松树树液和锯屑的味道。尽管礼拜堂的牧师办公室有一扇活门,然而,拆掉位于下方的餐厅作为坠落空间,花费实在过于庞大。于是,他们在建好的毒药注射室旁边另外盖起一座坚固的木质建筑。但是当《康城明镜》和《工会领导》的社论批评这是一场公众处决的野蛮行径时,典狱长绞尽脑汁地想把绞刑台藏起来。短期内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从一个停止营业的马戏团手中购买一顶老旧帐篷。充满了节庆气氛的红紫条纹占据了监狱庭院的绝大部分。你可以从九十三号公路直接看到帐篷尖顶:一人来,全家都来。地球上最壮观的演出。

知道自己将看着薛死去,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尽管我早已见证过十来个囚犯的死亡,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都伫立在他们的床边,但这次不一样。切断这条生命线的不是上帝,而是一条法院的命令。我不再戴手表,改用薛的生命作为时间的依据。还剩下七十二小时、四十八小时、二十四小时。我像薛一样不再睡觉,而是选择在他身旁,一起看着时钟运转。

葛瑞丝持续地来看望薛。她只肯向我透露,从前拆散他们两人的,是一桩她一直替薛保守的秘密。这是一件在她见过琼·尼尔森之后便已解决的事。此刻,她正在弥补过去与哥哥失去的时光。两人头靠头,回忆过往。薛坚决不让葛瑞丝出席行刑,他不想让这种场面成为她对自己的最后回忆。薛指派的证人是我、玛吉以及玛吉的老板。葛瑞丝一来,我就让他们两人独处。我则前往员工餐厅,喝一罐汽水或坐下来看报纸。有时候,我会看新闻报道即将举行的处决。美国医药协会开始在监狱外抗议,举着巨大的标语牌,上面写着:不能对身体造成伤害。那些依旧相信薛的身份不仅仅是个杀人犯的人们,开始在夜晚点燃祈愿蜡烛,数千人拼出一则炽烈燃烧的信息,连从曼彻斯特起飞的飞机驾驶员,都能于天空中清楚地辨识出:怜悯。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祷告,向上帝、向薛,向任何一位愿意聆听的人。而且我希望上帝会在最后一分钟饶恕薛。当我相信一位死刑犯有罪时,就很难对他有所帮助,而帮助一位顺服自己并即将死亡的无辜之人,更是难上加难。晚上,我梦见火车事故,不管我向人们喊得多大声说赶快转换铁轨,都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薛行刑的前一天,葛瑞丝一来,我便离开了,沿着能看见巨大马戏团帐篷的路线,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庭院漫步。然而这一次,在主要入口站岗的警官不在,平日被绑得紧紧的遮蔽物大大地敞开。我听见内部传来的声音:

……不要靠边缘太近……

……从后方入口来到阶梯三十秒……

……你们两人在前面,另外三人在后面。

我朝内探头,等警官把我拉出去,但里面的小团队忙到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科因典狱长和六位警官站在木质平台上。其中一位比其他人稍矮小,身戴手铐、脚镣和腰链,站在所有人当中。他放松的身体往后一倒,成为其他警官手中的死人。

绞刑台是一座壮观的铁台,上方有一根横梁安置在一片有双重活门装置的平台上。活门下方是一块开放的空间,从那里可以看见向下坠落的身体。绞刑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房间,前方安装了单向镜,你可以从房间内往外看,但外面的人看不见房间内部。绞刑台后方有一具活动梯,以及两片和帐篷同样宽度的白布帘,一片遮住绞刑台上方,一片遮住绞刑台下方。我看着两位警官拖着体型较小的男人,在敞开的布帘前方上了绞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