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4/26页)

有些人像瞎子似的掉进深深的管道形陷坑里,肚子被削尖的木桩挂住了,便像一些玩具小丑似的在那里乱颠挣扎;新掉下去的人压在他们的身上,很快整个陷坑被填得满满的,大堆血淋淋的活人和将死的人在蠕动。到处是从底下向上伸出来的胳膊,那些痉挛着弯曲起来的手指竭力把掉进陷坑、已经再也没法挣脱出来的人抓住:数百个有力而盲目的手指像紧紧夹起的虾螯蟹足,抓住衣服把别人往自己一边拉,戳进别人的眼睛里,以及把别人掐死。许多人像喝醉了酒,在往铁丝网上跑,到那里被钩住后就开始大叫大喊,直到他们被子弹结果了生命。

总之,他觉得大家都变得像一群醉鬼:有些人互相破口大骂,另一些人则哈哈大笑,当他们的一只手或一条腿被铁丝网钩住了,那时也就死在那里了。他本人呢,尽管打一清早没有喝过也没有吃过什么,还是感到自己怪怪的:头晕,恐惧不时为疯狂的欣喜所代替——一种恐惧的欣喜。和他并肩站着的人开始唱歌了,他就顺着人家唱下去,歌声很快变成完整并很和谐一致的合唱。他不记得当时唱的什么歌,但是是一种很开心的、配合跳舞的玩意儿。是啊,他们在唱歌——可是四周围的一切却因为在流血而呈现出一片红色。天空本身好像成了红的,而且可以认为,宇宙间发生了某种灾难,某种古怪的变化和色彩的消失:浅蓝的和绿的以及其他一些习惯的宁静的颜色消失了,而太阳在燃烧,放射出红兮兮的五彩的火焰。

“红笑。”我说。

但是,他不明白。

“是啊,还哈哈大笑呢。我已经对你说了,像一群喝醉了酒的人。也许,当时甚至还跳舞了呢,好像是的。至少,那三个人的动作像在跳舞。”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因胸部中弹负伤倒下去的时候,直到丧失知觉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两只脚还翘了几下,好像是在给谁伴舞。而且现在他回想起这次进攻的战斗来,仍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一部分则仿佛是有想再经受一次那种情景的希望。

“还想让子弹再穿过胸部一次?”我问道。

“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被子弹打中的。伙计啊,要是得到一枚勇敢勋章,就好啰。”

他仰脸躺在那儿,脸色发黄,鼻子尖尖的,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凹下去了——像个死人似的躺着,还在幻想获得一枚勋章。他身上已经开始溃烂了,发着高烧,再过三天就该把他扔进坟墓里去,和死尸一起,可是他躺着,露出幻想的微笑,还说勋章。

“给母亲发电报了吗?”我问。

他变得惊恐和严峻起来,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我也沉默了,听到了伤员们在呻吟和说胡话。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他伸出一只滚烫而且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以自己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惘然和忧伤地盯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他拉拉我的一只手,坚决地问。

“什么呀?”

“哎,总的说嘛……所有这一切。因为她等着我。我不能死啊。祖国——啥叫祖国,难道你能对她说得清楚吗?”

“红笑。”我回答说。

“啊呀,你总说笑话,可我是认真的。必须解释清楚,但是难道能对她解释得清楚吗?如果你知道她在信中都写了些啥?她写了些啥?你也不知道,她写的——是一些老话。而你……”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我的脑袋,伸出一个手指捅了捅,然后出人意料地笑起来说,“你可是谢顶了。你注意到了吗?”

“这里没有镜子。”

“这里有许多头发白了的和秃头的人。你听着,给我面镜子,你给啊!我感觉到白头发怎么正在从脑袋上长出来。把镜子给我吧!”

他开始说胡话了,他哭了,叫喊了,我也就离开了战地小医院。

这天晚上,我们为自己过了个节日——一个悲哀而古怪的节日。到场的客人中,有些是死者的影子。我们决定晚上集合在一起,像在家里举行野餐会一样,喝喝茶,所以我们弄来了一个茶炊,甚至还搞到了柠檬和杯子,安排在一棵树底下——像在家里、在野餐会上一样。同事们一个人或两个人或三个人聚集在一起,而且是陆续熙熙攘攘地来,有说有笑,满心愉快的期待,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不说话了,都回避互相看着,因为在这个幸存者的小型集会上有某种怪怪的东西。大家都穿着撕破的衣服,脏兮兮的,像身上长了疥疮似的挠着痒痒,头发蓬乱,消瘦又干瘪,失去了通常熟悉和习惯的面容,我们仿佛现在才聚集到了茶炊的旁边,互相见了面——一见面又都吓坏了。我在这个惘然的人堆里寻找一些熟悉的人也白费劲儿了——没法找到。这些人不安稳,慌慌忙忙,行动时你推我搡,每听到一点碰击声便哆哆嗦嗦,还不断查看自己后面有什么东西,竭力做出过多的手势来填补那种他们看一眼都觉得可怕的神秘的空虚——这是一些新的面孔,一些陌生的人,我不认识他们。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另一种样子,断断续续,一停一响,很困难地吐出几个词儿来,却又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儿很容易地开始大声嚷嚷起来,或者就毫无意义地、不可抑制地大笑。而且一切都是陌生的。树木是陌生的,晚霞是陌生的,水也是陌生的,带着一股特殊的气息和味道,仿佛和已经死去的人在一起,我们丢下了土地,转到了另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个充满神秘现象和预示凶险的阴森森影子的世界。晚霞是黄兮兮、冷冰冰的;上面沉重地悬浮着没有一丝亮光的黑黝黝停滞着的云层,地面也是黑黝黝的。在这个预示凶险的光影里,我们的面孔也是黄兮兮的,像死人的面孔一样。我们大家都瞅着茶炊,可是它已经熄灭了,它的四边反射着一片自身的黄色和晚霞的纹路,也开始变得陌生、僵死和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