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3/26页)

后来我站起来,来回走着下达命令,查看人员,调试瞄准器,而自己则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关于这事儿,有一次我问驭手,他也久久而仔细地对我解释了什么,而且我们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他还笑了,可是他左边的眉毛抽搐了,一只眼睛对后面什么人狡黠地眯了眯,而朝后面所看到的是谁的鞋后跟——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这时已经天亮了,突然间掉起了雨点。这雨——和我们那儿的一样,是些最普通的小水珠子。它下得这么突然和不是时候,我们大家又都那么怕被淋湿,以致都丢下炮,停止了射击,开始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躲起来。和我刚说过话的那位驭手爬到炮架旁边,凑合着把身子蜷缩在那儿,也顾不得自己分分秒秒都会被压死。胖胖的炮兵士官不知为什么开始去脱一个死者的衣服,而我则在连里急急忙忙走来走去寻找什么东西——不知是风衣还是雨伞。由于飘过来一片云,雨下大了,于是整个茫茫的空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异常地寂静。一枚发射晚了的榴霰弹尖叫了一声炸裂开了,然后变得太安静了——静得啊,连胖胖的炮兵士官的打呼噜声以及雨珠子落在石块和炮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这种平静的淅淅沥沥的碎雨声使人想起秋天,而土地淋湿后的气息和宁静——仿佛刹那间打断了这场血淋淋的和野蛮的噩梦,于是当我瞧了一眼被雨水浇湿的发亮的大炮时,它突然荒唐地使人回想起某种亲切、静谧的东西,有些像自己的童年,也有些像初恋。然而,远处传来特别响亮的第一发射击声,迷人的寂静瞬间消失了;大家和突然躲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从自己的掩体里爬出来;肥胖的炮兵士官对着一个人大叫大喊;轰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血淋淋密匝匝的浓雾又重新遮住了受尽折磨的大脑。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雨什么时候不下了;我只记得水怎么从被打死的炮兵士官,从他那张肥肥胖胖脏兮兮发黄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显然,这次的雨连续下了好长时间……

……我面前站着个年轻的预备役士官生,他把一只手举到制帽上敬礼,同时报告说,将军恳求我们只坚持两小时,到那时一定会有增援部队来。我心想着我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回答说要坚持多久我就坚持多久。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使我发生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它苍白得非同寻常和令人吃惊吧。我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白的了:甚至死人的脸都要比这张年轻的、还没有长胡子的脸多一点光泽。该是他到我们这里来的一路上给吓坏了,却没有能恢复过来;后来,他那只手一直贴在帽檐上,为的是用这个习惯的和简单的动作,驱散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惧。

“您害怕?”我捅了捅他的一只胳膊问。但那只胳膊像根木头,而他则一声不吭地微笑着。更确切点说,他脸上参与微笑的只有他的抽搐着的嘴唇,一双眼睛里却只有青春和恐惧——别无其他。“您害怕?”我亲切地重复问道。

他的嘴唇在抽搐,竭力想说出话来;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某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古怪得出奇的和超寻常的情况。一股暖风吹到我的右脸颊上,使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我眼里刚刚还是苍白的这张脸上出现了一道短短的、圆头的、红色的玩意儿,不知从哪里流出一道血,就像用一只去掉塞盖的瓶子在蹩脚的招贴画上画画。而那微笑,通过短短的红色的流淌的玩意儿仍在继续,一种疯狂的笑——红笑。

我认识了它,这种红笑。我一直在寻找,终于找到它了,这红笑。现在我清楚了,所有这些畸形丑陋、支离破碎和古怪的躯体是什么意思。这是红笑。它在天空中,它在太阳里,而且它将很快流散开来,流遍整个大地,这种红笑!

而他们,清清楚楚而又视若无睹,像一些梦游病人……

片断三

……疯狂和恐惧。

人们在讲述我们和敌方的军队里都有很多人患了精神病。我们这里设立了四个精神病房。我在司令部的时候,副官带我看了……

片断四

……像是被一些蛇缠绕住了一样。他看见铁丝网的一端被剪断后翘到空中,缠住了三个士兵。铁丝扎破了军服,刺进身上的肌肉里,士兵们便叫着嚷着不要命地在打转。后来,一个还活着的把两个死了的从自己身边推开,那两个便歪歪斜斜地转动着,其中一个倒在了另一个的身上,他们又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结果一下子三个人都一动也不动了。

他说,光在这一道篱笆墙下牺牲的人就不少于两千。他们在砍铁丝网并为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铁丝感到害怕的时候,子弹和霰弹像雨点般地向他们落下来。他要人相信,当时的情景很可怕,要是有个方向可以逃,这次进攻一定会以他们惊恐万状的逃跑告终。但是,十道或十二道没有断口的铁丝网墙以及与它们的搏斗,整个底下插满尖桩的迷宫似的陷阱,把头脑完全给搅糊涂了,简直没法确定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