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没有结束的故事

受了一天不知怎么才好的痛苦折磨,妻子叫醒我时,我正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摇摇晃晃的蜡烛,这蜡烛在夜间使我感到像太阳一样明亮。而在蜡烛后边,是一个摇摇晃晃、苍白的下巴和一双一动不动、暗洞洞的大而陌生的眼睛。

“你知道吗,”她说,“你知道吗:咱们这条街上在筑街垒。”

当时很静,我们互相直愣愣地看着对方陌生的眼睛,我还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变苍白。一时消失的生命——又带着心脏响亮的跳动恢复了。当时很静,烛光在摇晃,它微弱、不亮,但锐利得像一把弯弯扭扭的剑。

“你害怕?”我问道。

苍白的下巴哆嗦了一下,但眼睛依然一动不动,连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只有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双多么陌生、多么可怕的眼睛。这双眼睛我已经看了十年,比自己的眼睛还熟悉,可现在,它们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我会说是“自豪”,但那里却是一种不同的、新的、完全新的东西。我抓起她的一只手:冷冷的手以紧紧的一握作回答,连这紧紧的一握中也表现出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还从来没有一次这样握过我的手。

“老早?”我问道。

“从一点钟就开始了。兄弟已经去了。他大概是怕你不放,所以悄悄走的。可是,我看见了。”

就是说,这——是真的:它来到了。我便起来,并不知为什么像早晨去上班时那样洗了好长时间脸,妻子则给我照亮。然后我们熄灭了蜡烛,来到朝街上开的一个窗前。这是春天,五月,一股这座庞大的旧城市里从来没有过的空气从打开的窗口透进来。工厂和铁路不工作已经好几天了,没有烟,空气里洋溢着田野、茂盛的花园以及或许还有露水的芬芳。我不知道春天夜间离城市远远的地方的空气,是这么好闻。无边的石砌地平面上,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辆轻便马车,没有一点城市的声音——要是闭上眼睛,那还真以为这是乡村呢。这是——狗在叫!我还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城市里的狗是怎么叫的,于是高兴得笑了起来。

“你听——狗!……”

妻子拥抱我,并说:

“他们在那边一个角落里。”

我们越过窗台把脑袋往外伸,看到在透明而暗黝黝的深处那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看到的,不是人们,而是活动。他们折断东西,在修筑什么。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像影子似的,活动了。突然,有东西开始敲打起来:斧头或锤子。这么响亮、欢快——就好像是在树林里,是在河上修船或筑堤坝。于是,我充满愉快和协调工作的预感,紧紧拥抱妻子,而她却望着那斜过房子、屋顶,已经落下去的一弯新月。它那么清新,那么可笑——像个正在幻想并怕向人说出自己的幻想而只为照亮自己的少女。

“它什么时候才圆……”

“你别!你别!”妻子怀着莫名的惊恐打断我说,“你别说将来的事。干吗?它怕语言。咱们到这里来。”

房间里暗魆魆的,我们久久地沉默着,互相不看对方,只想着一件事。等我开口说时,感到这是另一个什么人告诉我的:我不怕,而这个人却声音嘶哑,正像他渴得喘不上气似的。

“那怎么办?……”

“而他们呢?”

“你将和他们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有一个母亲在就够了。我又不能。”

“而我能?”

我知道她在原地没有动,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离开,她在远处——她在远处。而且变得这么冷,我于是伸过双手——可是她却避开了。

“人们上百年才有一次节日,你却想让我失掉它。为了什么?”她说。

“可是人家会打死你的。咱们的孩子也会死的。”

“生活会对他们发慈悲的。不过,就算他们会死……”

这是她,我的妻子,一个和我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说的!昨天,她除了孩子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还为他们担惊受怕;昨天她还满怀恐惧地获悉眼下种种可怕的征兆——她这是怎么了?昨天,——可是要知道,她连昨天的一切也忘了。

“你想和我一起去?”

“别生气!”她以为我在生气,“你别生气!今天他们在那里敲打的时候,你还在睡觉,当时我就明白了,突然地明白了,丈夫、孩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爱你,很爱。”她找到我的一只手,并又用那种新的、陌生的方式握着,“但是,你听到他们在敲吗?他们敲着,一些墙正在倒塌,——于是便这么宽敞,这么开阔,这么自由自在!现在是夜晚,而我却好像觉得太阳正照耀着。我今年三十岁,已经老了,可是我觉得自己才十七岁,我像用初恋——这么热烈、这么无限的爱情——爱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