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2/26页)

接着我看到一个士兵怎么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坚决地向我们这边走来。刹那间,他掉进了一个壕沟里,而当他从那里爬出来并重新走路时,脚步并不稳健,让人感到他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恢复自己那疲劳到已经散了架似的身子。他就这样直接朝着我走来,我的脑袋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我感到害怕,问道:

“你要干什么?”

他好像只等着我说话似的停下来了;他站在那儿,身材魁梧,一脸大胡子,衣服领子撕开着。他没有枪,裤子只靠一个纽扣吊着,破口处可以看到他身上白白的皮肉。他的两只手和一双腿脚都叉开着,不过看得出他是竭力想把四肢收起来,却力不从心——两只手刚刚收起来,它们立刻又耷拉下了。

“你怎么了?你最好坐下。”我说。

可是他站在那儿,毫无效果地收拾着自己,同时默不作声地瞅着我。于是我不由得从石头上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地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从中看到的,是无限的恐惧和疯狂。大家的瞳孔都变小了——而他的两个瞳孔却都扩大到整只眼睛;通过这两扇巨大、黑色的窗子,他看到的,该是怎样一片火的海洋!也许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或许只有死亡——可是不,我没有错:在这两个乌黑无底的、由细小的橙黄色圆圈围着的像鸟儿那样的瞳孔里,表现出比死亡、比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东西。

“你走开!”我边后退边叫嚷,“你走开!”

接着,他便好像只等我开口说话那样——这个还是那么魁梧、叉开着四肢和默不作声的人,他向我扑过来,把我撞倒在地上。我哆哆嗦嗦把被压住的两只脚挣脱出来,一跳而起,想逃跑——离开人们到一边去,到太阳晒着的没有人的和正在颤抖的远处去,这时左边山顶上传来轰隆一声射击,然后又是两下,那声音慢慢的,听起来像回音。头顶上有个地方,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响起人数众多的欢乐的尖声嚷嚷、呐喊和呼叫。

我们的退路被截断了。

已经不再感到要命的炎热了,那种恐惧和疲劳也消失了。我的头脑是清清楚楚的,思想明确而尖锐;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正在集合的部队时,看到人们的已经变得开朗的和好像是高兴的脸,听到他们嘶哑而大声的说话、命令和嬉笑声。太阳好像升得更高了,为了不妨碍我们,它变得暗淡了,静悄悄的了——空中又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传来一阵像巫婆发出的欢乐的尖叫。

我走了过去……

片断二

……差不多全部的马匹和炮手。第八连那边也是这样。在我们第十二连,到第三天快结束时,只剩下三门炮了——其余的都被摧毁了,还剩下六名炮兵和我一个军官。我们已经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三天三夜了,恶魔般的轰鸣和尖叫像疯狂的乌云紧紧包围着我们,把我们和土地、和天空、和自己的人们分隔开来——于是我们几个活着的人,像梦游者似的在游荡。死去的,他们安安静静地躺着,而我们则在活动,干着自己的事情,说着话,甚至还笑——像梦游病人一样。我们的活动是自信而迅速的,命令清楚,执行准确——但要是突然问每一个人他是谁,在他稀里糊涂的头脑里未必能找到答案。好像是在做梦,所有的面孔似乎老早就认得,以前老早就知道;可是当我开始凝神注视某一张脸或某一门炮,或者听到轰鸣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又以各自的新颖和无穷的神秘莫测使我感到惊讶。夜幕不知不觉间降临了,而且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它便感到奇怪起来:这夜它到哪里去了?太阳怎么又在我们头顶上燃烧起来了?只有从到来的一些人那里我们才弄清楚,战斗正在进入第三个昼夜,但又立刻把这事儿忘了:我们感到奇怪了,这全都是在同一天,没有结束,没有开始,它忽而昏暗忽而明亮,却同样不可思议,同样盲目。所以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怕死,因为谁也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我不记得在第三夜还是第四夜,我靠在胸墙上才一分钟,而且是刚闭上眼睛,头脑里便出现了那个既熟悉又不寻常的景象: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我的小桌子上那只因为没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还有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我看不见他们——好像待着我的妻子和儿子。不过现在我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绿色罩子的灯,这就是说,现在是傍晚或夜间。这景象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儿,我则长久而非常平静、非常仔细地在观察,看那灯光怎样在长颈瓶的玻璃上嬉耍,而且边看边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已经是夜晚了,是他该睡觉的时候了。然后又细看那壁纸,那上面所有的弯弯扭扭的图纹、银白色的花朵、格子和管子——我从来不曾想到我对自己的房间知道得这么清楚。有时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黑黝黝的天空带着片片红色的火光,于是重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端详壁纸、闪闪发亮的长颈玻璃瓶,并在心里想:儿子为什么不睡觉,已经是夜晚了,他也应该睡觉了。有一次,一枚榴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摇动了一下,有人大声在嚷嚷,嚷得比爆炸声还响亮,我于是想:有人被打死了!但是我没有站起来,而且没有使眼睛离开那蓝兮兮的壁纸和长颈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