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4页)

如今,除了那副缺角的、脏脏的,似乎还留着死人指印的破烂扑克牌之外,阿坚手里没有任何侦察排的纪念物了。

“九!十!J!”

“小王!大王!老A!”

这些纸牌现在偶尔还出现在他的梦里,梦中他总是一个人玩牌,总是大喊着:“红桃!方块!黑桃!”

他记得牌友们当时还把行军歌改为打油诗:

条条道路通死神,

玩命打,玩命打,

打牌多么好玩呀!

活一天就痛快一天呀!

可别轻易当枪靶子呀!

可后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带离了人生的牌桌。阿坚记得,那副扑克牌最后一次使用的时候,整个侦察排只剩四个人,那是阿慈、阿清、阿云和他自己。

那天,天刚蒙蒙亮,距离他们攻破西贡的那场鏖战仅有半个小时。当时美军和南越伪军正凭借蔓草堆积的荒野中的古芝防守线,启动大炮和机关枪进行火力反击。在战壕和防空洞里的北越士兵则打算在床上多赖几分钟,享受着最后的睡眠,团里四个要带头冲锋的侦察兵倒先在牌桌上“冲锋”起来。

“慢慢玩吧。”阿坚提议,“老天爷看我们这一局还没打完,说不定让我们四个活过这场战斗,过后我们就还可以接着玩。”

“你真是鬼机灵。”阿清咧开嘴笑了,“不过,老天爷又不傻,你怎么骗得了老天爷?也许牌打到一半,阎王爷就会把我们统统抓去,让我们到黄泉下去较量。”

“何必把四个人都抓去?”阿慈说,“单单把我跟这副扑克牌抓去就行啦,我可以自个儿玩牌,要不就用牌给看守油锅的小鬼算命。哈!那肯定很好玩!”

晨雾仿佛突然间就蒸发了,一枚枚信号弹照亮了长空。步兵们闹哄哄地起床了。坦克发动起来往前冲击,车上的炮身摇摇晃晃的,沉重的履带碾压在地上,迎着清晨的凉风前行。

“哼,算了吧!”阿坚把牌一甩,恼怒地说道,“我想打慢一点,是觉得没准儿那样会带来好运,而你们几个真不可思议,竟然个个都想输掉这一局!”

“哇!”瘦猴子阿云一拍大腿,开心地说,“他妈的,老子以前怎么没发现扑克牌这么好玩啊。老子要苦练牌技,勇攀高峰!要是老子死了,你们哥儿几个千万要在老子的棺材里放一副纸牌啊!”

“我们总共只有一副牌,阿云你这小子竟想独吞,真自私!”阿清喊了一句,不过他的声音淹没在远处传来的几十人的吼叫声里了。

在那之后大约半个小时,阿云就被活活烧死在T-54坦克车上,那是他们部队打头阵的一辆坦克。阿云的血肉之躯瞬间化为灰烬,根本用不着墓穴了。而阿清则牺牲在棉花桥上,也是被烧死在T-54坦克车上,跟他一起殒命的还有一组坦克司机,那辆坦克俨然成了他们的钢铁棺材。

开战前还在热火朝天打牌的四个侦察兵,一转眼,朋辈成新鬼,只剩下阿慈和阿坚了。

而后来攻打新山一机场5号门时,阿慈也牺牲了,那是1975年4月29日深夜,是长达十多年的越南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距离4月30日清晨的总胜利只有几个小时。

牺牲前,阿慈把那副纸牌从包里掏出来,交给阿坚,对他说:“我肯定活不过这场战斗了,所以,你拿着牌吧。如果幸存下来,就用这副牌跟你的未来赌一把,……一对二、一对三、一对四……这牌上附着我们侦察排的灵魂,我们会保佑你百战百胜,好运连连的。”

呼呼的风从招魂林深处吹来,在寂静的山坡上幽幽地掠过,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孤单,那么漂泊不定。

今夜,是谁在为谁招魂呢?

山还是山,丛林还是丛林,溪水和河流也还依旧,不曾有任何改变。毕竟才过去了一年,时间并不太长。

一年的光阴,按道理是可以安排在人生之书的同一个章节的。可就是这一年,把生活变成了两个世界。一年前,在打仗,而现在,已经和平了,这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时代。

阿坚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那年8月末,溪流两岸的丛林里,魔玫瑰在雨中盛开,吐出洁白的花瓣,香气馥郁。到了夜晚,花香更为浓郁,更为甜蜜,仿佛渗透到大家的睡梦里,牵动着快乐迷人的美梦。清晨醒来的时候,花香变淡许多,却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种既爱又怕的神秘情愫。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花香来自何方,直到过了好久,战士们才弄清楚令他们夜夜沉入美梦的是魔玫瑰的香味。

这种魔鬼似的花,阿坚在玉灵山西侧的山谷中见过,也曾在柬埔寨境内丛林深处的塔惹见过,但是都没有这里的繁盛,不如这里的香气浓郁。小的魔玫瑰花瓣类似蔷薇,但略小一些,花期长一些,其藤萝通常在溪边生长。当地有一种鱼,因为长期食用魔玫瑰的茎叶,鱼肉十分鲜美,很容易让人上瘾,但是人如果吃多了这种鱼会致命。此类鱼产生的毒素可能超过专门吃马钱子的鱼。有人说,魔玫瑰长得最茂盛的地方,往往带有浓厚的死亡气息,不少人会因此丧命。也就是说,魔玫瑰是一种嗜血的植物,这很难令人相信,因为它闻起来是那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