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心仍停留在过去的岁月,我是无法改变过去的,仿佛它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直觉总是让我感到往昔依然隐藏在某处,挥之不去。每天深夜,在睡梦中,我都隐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在城市里石头子儿铺成的人行道上留下回音。

有时候只需闭上眼睛,我就会陷入往事,完全游离于现实之外。我其实极力要翻掉过去那一页,可是,记忆是那么鲜明,那么深刻,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它们与我如影随形,总是在不经意间轻易地把我俘虏,将我带回昔日的战争现场。过去的点点滴滴,即使是一些当时看起来很寻常、很零乱、很无趣的小事,如今似乎随时都会被记忆唤醒,日复一日,徒增伤感和无奈,使我如同生病一般难受。

不久以前,我又一次梦回招魂林。我清晰地看见了那条溪流,那泥泞的小路,那块空地,以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丛林入口。远远地,在西南方向,玉博瑞的四座苍翠山峰高耸入云。在这静默的山水中,我的梦境如同一本大书被逐页翻开。我仿佛重新回到了侦察排的那段岁月。那时的每一天,每一段记忆,每一个人,都清晰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一展现出来。最后的一个场景是在溪边,是即将撤离西原主战场北翼的那个下午,我们一起在小盛子的坟前集合。

“小盛子啊,你好好地在这里安息吧。我们要走了,要去另外一个战场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午后回响,当时我代表全营在同小盛子的魂灵告别,“在这地底深处,亲爱的战友,听听弟兄们跟你告别的话语吧。永别了,亲爱的战友!你要当我们的见证人,要保佑我们完成跟敌人作战的任务。要好好地听着弟兄们的枪声如何为你报仇雪恨,我们未来一定会扭转乾坤的……”

那晚,因了这些梦,我整夜泪眼蒙眬。一幕幕往事令我难过、伤心、呼吸不畅。

哦,我的岁月,我的时代,我年轻时的光阴!

还有一个夜晚,我梦见了招魂林,梦见了阿和。她是北方人,故乡在海后,她是在被黑暗笼罩的1968年牺牲的,她当时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那夜是我头一次梦见阿和,在梦中听到她的声音。梦里迷雾重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她,心里对她充满爱意,充满深切的思念,甚至有种肌肤之亲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未曾有过。与她并肩战斗的那会儿,情况危急,当时我惊慌害怕,被屈辱和无助感裹挟,甚至有一种被击败的绝望。

那一整夜我一直梦见自己在1968年的战争苦海里飘荡。醒来时,窗外已经天亮了,我还记得在醒来前一刻的梦中景象,那情景真让人惨不忍睹,伤心绝望:阿和跌倒在草地上,美国佬从她身后蜂拥而上,围了过来。那帮家伙脱光了衣服,露出像猿猴般长长的汗毛。他们伸手去抓她,沉沉地压到她身上,咻咻地喘着粗气。

当我从可怕的梦魇中惊醒时,心还在怦怦直跳,紧张得就像在走钢丝;头上还冒着冷汗,身体冰凉;喉咙因吼叫过而隐隐作痛,双唇流血不止;睡袍的扣子被扯掉了,胸前还留着深深的抓痕。

自打战场上归来,重新回到河内生活后,我一直无法摆脱过去,总是轻易地陷入回忆的泥沼,难以自拔。日复一日,漫漫长夜之后还是漫漫长夜。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有时候,大白天在繁华的闹市里,我都会突然迷失在幻梦中。一旦闻到街上的某种臭味,我就会想起腐烂的尸体,就仿佛又走到了那个被称为“炒人肉”的山坡。1972年腊月底,我军曾在那里浴血奋战。一场鏖战之后,山坡上堆满了数不清的断肢残体。

有时候在人行道上走着,我忽然感受到浓厚的死亡气息,会下意识地用手捏住鼻子。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偶尔半夜醒来,听到电扇转动的声音,我会误以为是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头顶嗡嗡作响,整个人会防卫性地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以躲避“敌机”的强风和怒吼。

有一回,我观看一部美国战争片,心情激动得难以遏制,尤其是看到美国大兵吼叫着投身到格斗场面中的那一幕时,我竟情不自禁地想要加入电视屏幕里的混战,加入那场血与火的较量里,加入那狂野的战斗中去。那一刻,我麻木不仁、嗜杀成性,如同野兽一般凶残。我似乎沉浸在一种用枪和刺刀近身肉搏的野蛮快感中,心怦怦乱跳起来。瞪着楼梯口阴暗的角落,我仿佛看见身首不全的鬼魂,看见他们用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就像在乘着一叶小舟逆流而上,航向过去的岁月。然而人生已经完全变了,我早已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因为眼前并没有什么新生活,没有什么新时代,更没有一线看到未来美好前程的希望。反倒是过去那些惨烈的战斗经历给我安慰,成为我逃避无情现实的强大精神支柱。给我信心,让我燃起生活欲望的,不是对未来的幻想,而是回忆所产生的力量。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清楚,回忆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从前的生活已经荡然无存,往日的一切早已被无情地磨灭。我不得不清楚地意识到,那些给我带来幸运的福星已经一去不复返,它们曾经那么闪亮,但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战后最初的光辉岁月,也随着后来命运的安排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