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后,第一个旱季迟迟不肯光顾B-3前线的北翼后方根据地。10月过去了,接着11月也过去了,这里却仿佛还在雨季里。波谷河在雨季积蓄的河水还在不停地向两岸溢出,一点消退的迹象都没有。

天气晴雨不定。白天阳光灿烂,夜晚却总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雨雾中,山冈朦胧起来。树木是潮湿的,丛林是寂静的,只有水汽不分昼夜地蒸腾。白雾茫茫犹如大海,却又透着树叶的绿光,飘荡着腐烂的气息。

现在已经进入12月了,丛林里的道路却还像雨季里一般泥泞不堪,寸步难行。和平之后,这里被抛荒了,草木愈加茂盛,渐渐覆盖了地表,令人辨不清道路。

在这种天气条件和路况下开车,其中的艰辛非笔墨所能形容。从沙泰河东边的鳄鱼湖盆地穿过67县,再前往位于波谷河西岸的圣价坡的那个三岔路口,这一段路总共不到50公里,却让一辆马力十足的吉尔牌苏式军用卡车艰难跋涉了一整天。直到薄暮时分,才抵达当年被阿坚他们称为“招魂林”的那片丛林的入口处。那里荆棘密布,旁边有一条较宽的溪流,溪边堆积着朽木,汽车就在那里停下。

当晚,司机在驾驶室睡下,阿坚则在车厢里挂上一个吊床,躺了上去。

半夜,又下起了雨。这回是毛毛细雨,轻柔如雾,悄悄坠落,几乎没有声响。卡车上的防水雨布破旧不堪,简直是千疮百孔。雨水就顺着破洞一点点地渗漏下来,缓缓地滴落在车厢板上的尼龙袋上,而袋子里装的是阵亡将士的骸骨。

浓重的湿气,像无形的手慢慢伸向吊床,捕获每一处空隙。绵长的细雨,令人忧伤,又如时间的长河在缓缓流淌,让人坠入半梦半醒之间。风,带着潮湿的味道,似乎在发出长长的叹息。

朦胧的湿气中,沉沉的暗夜里,躺在吊床上的阿坚陷入了如梦似幻的境地。他觉得卡车仿佛突然离开了原地,缓缓地发动起来,开始无声地行进。没有发动机,也没有司机,汽车自动带着他在崎岖的丛林道路上梦游。

河水在低吟,丛林在轻叹,听起来是那么遥远虚无,像是从某个时代传来的回声,又像是远古时金黄的落叶坠入绿草丛中的声音。

这一片招魂林,阿坚熟得不能再熟了。正是在这里,在1969年的旱季之末,他所在的27独立营被敌人围困,惨遭不幸。在那恐怖的战斗中,他们营几乎全军覆没,只有10个人幸存下来,他是其中一个。

那年旱季,每天烈日炎炎,狂风四起。敌人往丛林里洒下浓浓的汽油,刹那间绿色的丛林化为一片火海,烈火迅速蔓延,仿佛地狱之火般恐怖,将士们不得不逃离工事,头顶却又不时有擦着树梢飞过的敌机朝他们扫射。他们被火海和枪林弹雨弄得晕头转向,部队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营长好几次想重新聚拢整合,无奈部队却一次又一次被分开。一时间,鲜血四处飞溅。最后,将士们纷纷倒在了火海里。至今,丛林中那些梭形的空地上都还没有长出草木,好像它们还惊魂未定,不敢冒头。也难怪,那上面还堆积着许多身首不全的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仿佛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

“宁死不投降……兄弟们,宁死不投降啊!”营长的话犹在耳边。

当时营长面色苍白,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举起手枪,在阿坚面前朝脑袋开枪自杀了。

目睹那一幕的阿坚,惊得瞠目结舌,想大声叫喊却又不能喊出声。

接着,美国佬冲了过来,用机关枪朝两边扫射。密集的子弹像无数的黄蜂扑面而来,阿坚惊恐万分。他把枪放低,侧身卧倒,慢慢地滚下山坡,直滚到干涸的小溪中央。他的身上一直在流血,滚到哪里,哪里就沾染鲜血。

后来接连几天,乌鸦遮天蔽日。

美军撤走以后,大雨倾盆,淹没了地表,将战场刹那间化为沼泽。地面的积水被鲜血染成了棕红色,残缺的尸身与丛林中野兽的尸体一同漂浮起来,混杂在那些被大炮轰断的大大小小的树枝中。

当积水退去,灼热的阳光再度照射在厚厚的泥土上时,尸体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阿坚沿着小溪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和伤口都还在不停地流血。血是那样的冰冷和黏稠,仿佛是从尸体上流出来的似的。毒蛇和蜈蚣爬满了他全身,死神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27独立营。

那片他们惨遭失败的阵地,亡灵不时显现,阴魂在丛林里游荡,在溪边漂浮,就是不肯归天。

后来,这片雾霭沉沉的无名丛林就得名“招魂林”,这名字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说,亡灵有时候会在纪念日聚集起来,重新组成营队,集合点名。溪水流淌的声音,山里呼呼的风声,仿佛就是荒野的孤魂在向人间倾吐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