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4页)

阿坚听说这片丛林里有一种特别的鸟儿,它们的叫声如泣如诉,但只有夜行的人才能听到。不过,人们只闻鸟鸣,不见鸟影,因为那些鸟儿从不飞出来,只是藏在林子里一味地哀鸣。丛林里还有一种红竹笋,红得像血,乍一看像正汩汩冒血的骨头,很可怕。这竹笋只在招魂林里生长,西原地区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一品种。此外,丛林里的萤火虫也大得出奇,有人看见某些萤火虫的光晕像钢盔那么大,甚至更大。

招魂林的夜晚尤其吓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的草木就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吟,仿佛在与风声合奏鬼魂曲。而那鬼魂曲千变万化,在丛林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版本,而且夜夜不同。听了那些鬼魂曲,你简直要疑心创造恐怖的战争传奇的,是这绵延的山峰,是这招魂林,而绝不是人类自身。

胆小的人,是无法适应这片丛林里的生活的,他们一定会被吓得发疯,甚至会被吓死。

正是这个原因,1974年雨季,当部队决定在这片丛林藏身时,阿坚他们侦察排特意设了供桌,秘密组织祭拜27独立营的将士。从那天起,供桌上就昼夜不熄地燃着香。

人们相信招魂林里也飘荡着当地老百姓的亡魂。就在离眼下军用卡车停靠点的不远处,曾有小径通往一个村庄,据传,村里曾流行麻风病。

很久以前,当阿坚他们第3团抵达村庄附近时,村里已经荒无人烟,恶疾和严重的饥荒已经吞噬了全村人的生命。战士们走进那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到村民们活着时的悲苦,想象到村里尸体横陈的可怕景象。一想到那些,就仿佛闻到了尸体的臭味,觉得阵阵恶心。为防止细菌感染,他们用汽油放火烧了村庄。即便如此,大伙儿依然感到害怕,不敢再次靠近那个村庄。唉,又是鬼魂,又是传染病的,谁不怕呢?

一天,1营的小盛子壮起胆摸到村里,猎杀了一只猿猴。他找了三个人帮忙,才把它拖到了侦察排的营房。当他们宰杀那只猿猴,扒光它厚厚的一层毛之后,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肥胖的女人。它浑身呈灰白色,双眼圆睁,仿佛死死地盯着大伙儿。阿坚他们全都吓得失魂落魄,丢下锅碗瓢盆,鬼哭狼嚎地跑开了。

团里没人肯相信这事,但这的确是有过的。

阿坚把那个像人的猿猴埋了,认真地给它培过墓。可是他们团好像依然因此遭了报应。猎杀猿猴后不久,小盛子就死了,接着全排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只有阿坚活了下来。

这回忆中的一切,仿佛发生在一个久远的时代,其实,不过就是去年以前的事情。

那年雨季,在向南方挺进攻打邦美蜀时,阿坚所在的部队差不多在招魂林驻守了两个月。如今,丛林的景色依然如故,连树木的数量都没多没少。当年侦察排搭建的临时营房——“草庵”,也在小溪旁边,距离现在他们的卡车停靠的地方不过步行10分钟的路程。那条往日时常走过的小径,阿坚也还能从草丛中辨认出痕迹来。

溪流经过山脚时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条小溪。说不定在那个三岔路口,他们的草庵还在,盖在屋顶的尖尖的芦苇也沾满了水汽吧。那时,草庵还曾经作为后方根据地安置前线收兵回来的人。草庵也是政治教育的基地。政治思想灌输不断,早上是政治教育,下午是政治教育,晚上还是政治教育。“我们胜利,敌人失败;北方丰收;这世界分成了三大阵营。”这类教育没完没了,所幸对侦察员没有这么严格。他们比较受优待,不必总是参加学习。所以,在返回战场之前,他们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也能好好享受生活,可以去打猎、布陷阱,甚至打扑克牌。而且,他们几乎每晚都玩牌。在这之前,阿坚还从未疯狂玩过牌。

士兵们通常是一吃完晚饭就开始打牌。潮湿而炎热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熏蚊子的刺鼻的浓烟味,同时混杂着破烂的红色扑克牌上赌鬼们的汗腥味,委实令人觉得乌烟瘴气。他们总爱用几包闻着很怪的同胞牌香烟下注,要是输红了眼,就用老挝烟、打火石或魔玫瑰,又或者用干粮和照片做赌注。照片上是各式各样的女孩:西方女孩、越南女孩,丑的、美的,甚至是某人的女友。这些全部可以用来做赌注。当所有赌注用完,实在是没什么可拿来赌的了,就刮灯上的烟灰,或在对方脸上画胡须以示惩罚。赌博的场面欢乐而鼓噪,有参战的,也有观战的。他们有时甚至连续几天通宵达旦地赌。那段时间,大家仿佛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恣意妄为,无忧无虑。

由于整天下雨,几乎没有战事发生。侦察排的13名战士,当时还一个都不少,包括小盛子,他死前也在那里快活了一个多月。那时阿乾还没当逃兵,阿永、阿盛、阿渠、阿莹以及“大象”阿造也都还好端端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