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作后赘言(第5/8页)

“不,像先生你这样硬钻牛角尖就不好说了。大地震的时候,有一个夜巡警察看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女子走过,便上前盘问,据说那女子当时说了句什么令他生气的话,于是夜警剥去了女子的西服,有人说进行了全身检查,有的说没有,反正舆论大哗。那个警察也穿着一身西服,可是,据他说见到那女子穿了西服就光火,这能成为他的理由吗!”

“这么说来,女式西服大概在大地震时还不多见吧。现在,看看这大街上来往的女人,有半数是穿西服的,连咖啡馆、冰淇淋店的不少女招待们好像也都从两三年前起一到夏天就穿上西服。”

“要是社会变成独裁政治,那么女式西服又会怎么样呢?”

“倘若跳舞穿单衣才行,那么西服也许就不会流行了。可是,我想即便让现在的女人们别穿西服,她们也不习惯穿日本服装了吧。厌弃了的事物第二次再要喜欢就不大可能。戏剧也好,娱乐也好,都是这样的吧。连写文章都一样,随随便便地敷衍成篇,即便后来想改也无法着手了。”

“言文一致体的作品,也只有森鸥外先生写的能够上吟诵啊。”帚叶翁取下眼镜,闭上双眸,吟诵起史传《伊泽兰轩》(29)的最后一段,“我不为没有常识忧虑,而为没有渊博的学问忧虑。天底下常识富裕者真是数不胜数!”

这样交谈着,夜竟然很快变深了,服部的钟楼上传来的十二下钟声在那个时刻听上去总觉得格外清晰。

偏爱考证的老先生听到钟声,便说大地震之前位于八官町的小林时钟店的钟声,明治时代初期待在新桥八景中也能清楚地听到。我想起在明治四十四五年的时候,每天夜晚待在妓家二楼一边等待妓女回来一边洗耳恭听那大钟的自鸣声。三木爱花(30)所写的小说里的艺伎克勤克俭的事,也是我们俩经常谈论的话题。

万茶亭前的马路上到了这种时候,许多流动出租汽车都赶来迎候那些女招待和醉客们回家。附近的酒店,我记得名字的就是万茶亭对面的“奥德赛”、“斯卡尔”、“维纳斯”,这一边的“红风车”、“银拖鞋”、“黄金线”等,还有万茶亭和歇业住户之间的巷子里名为“鲁班”、“三姐妹”、“希拉姆莱恩”的店家,它们可能现在还在。

只要服部的钟声一响起,这些酒馆和咖啡馆纷纷关闭外面的电灯,街巷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涌来的出租汽车载了客仍然一个劲地猛揿喇叭,在车子挤得不能动弹的当儿,司机们的争吵开始了,可是,只要巡警一出现,那些出租汽车便全逃之夭夭。过了一会儿,那一带又像刚才一样弥漫着一股汽油臭味。

帚叶翁总是穿过巷子,从里面的小街来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和那些成群结队等待末班电车的女招待一起站在路旁,要是看到其中有面熟的,就不顾是否会给对方添麻烦,大声地与她搭话。老先生通过每天晚上的见闻,自然十分清楚哪条电车线路乘车的女招待最多,往近郊的哪个方向去的人最多。他总是以颇为得意的神情同她们闲聊,因此常常误了末班电车,不过,他从不感到意外,反而趁机说:“先生,那就再走走吧,让我送你到那儿。”

我回想起老先生那劫磨的一生,觉得老翁的一生酷似他的这种态度——眼看着末班电车从身边驶过却无所谓。老先生毕业于家乡的师范学校,到了不惑之年才来到东京,在海军部文书科、庆应义塾图书馆、书肆一诚堂编辑部等地方供过职,每一处干的时间都不长,晚年则专门从事创作诗文的文笔活动。即便做这件事,也往往以失败告终。但是,老先生倒并不怎么为此深切悲伤,他用自己闲散的生涯观察起大地震以后的市井风俗,自得其乐。与老先生交往的人看见他那悠悠然的模样会觉得他在家乡可能颇有家资,然而,在昭和十年春季老翁突然辞世之时,我才知道他家除了古书、盔甲和盆景之外并无一分钱的积蓄。

这一年,银座大街的地铁工程进行得十分紧张,夜间店铺打烊之后仍然可以听见极其嘈杂的声响,而且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也开始露面了。所以,我和老先生的漫步,有一次虽然已经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处,但马上又折回里侧的小街,自然地向芝口方向走去。我们走过土桥或难波桥,从高架电车线路的铁桥下穿过,看到桥墩灰暗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上面写着“释放血盟团(31)成员!”等吓人的语言。这些标语下总是躺着一些乞丐。走出铁桥桥洞,在人行道的一侧,挂有一块写有“营养宝座”的招牌,好多个在方形水桶里放养着鳗鱼、拍卖钓鱼钩的摊位,一直延伸到樱田本乡町的十字路口附近,许多咖啡馆下夜班的女招待和像是住在附近逛街的男人云集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