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作后赘言(第3/8页)

地铁工程已经开凿到京桥北端了,银座大街上不分昼夜地传来往地下打铁桩的机器声,施工人员在商店的屋檐下不分地方地占地午睡。

月岛小学的某女教师一到夜晚便摇身一变成了银座一丁目后面“情人”咖啡馆的女招待,因卖淫及趁旅客入睡行窃而被捕。这种事使报纸的版面热闹起来,其时也是昭和七年这一年的冬月。

初次与帚叶老先生交往是在大正十年,在那之前,我每逢去旧书市场时总会遇见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开始交谈。不过,这之后我们见面的地点往往还是旧书店门前,交谈的内容也局限于旧书,所以昭和七年偶然在银座大街上遇到老先生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意外的地方见到了不曾料到的人一样,那天我们是站着交谈到分手的。

从昭和二三年起至再见到老先生时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不去银座。不过,我夜间的失眠却随着年岁的增加变得严重起来,加上为了购买自炊时所需的方便食品和逃避盛夏时节邻居家传来的广播噪声等原因,于是又开始去银座散步。不过,我害怕遭到报纸杂志的笔伐,在巷子里漫步时尽量避人耳目,只要一看见对面走来提着文件皮包或捧着报刊杂志的头发蓬乱的人,便拐进横巷或躲到电线杆后面去。

帚叶老先生总是穿着白色的日本袜和日光木屐,其风采令人一看便知他不是一个紧跟当代时尚的人,所以,还不等我说及为何惧怕当代文士的理由,老先生便看了出来,由此也了解了我回避去大街上的咖啡馆的原委。一天夜里,他领着我到西银座巷子里一家叫做“万茶亭”的咖啡馆,那儿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他对我说,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我们就把这儿当做碰头地点吧。这也说明他是了解我的情况的。

在炎暑季节,我无论怎么干渴,除了放有冰块的凉开水之外,别的冷饮一律不沾口。生水也尽量回避,不论冬夏都饮热茶和咖啡。像冰淇淋这类冷饮我从国外回来后一次也没吃过,倘若要说在逛银座的人中还有不知道银座冰淇淋的人,那么恐怕仅我一人吧。老先生把我带到万茶亭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到了夏天,银座大街上的咖啡馆中几乎没有供应热茶和热咖啡的店家,连那些西式饭店里竟然也不供应热咖啡。红茶和咖啡的风味之一半在其香气之中,若用冰块使之冷却,那么香气丧失殆尽。现在的东京人还非喝那种冰镇后失却了香味的饮料不可,像我这号守旧的人自然觉得这无异是一股怪僻风气,这种奇风在大正初年时尚未盛行于世。

红茶也罢,咖啡也罢,都是洋人带来的东西,所以洋人至今不喝冰镇过的红茶、咖啡,由此明显可见红茶、咖啡本来具有热的特性。如今,按照日本习俗将其冰镇后饮用,就有悖于它们本来的特性。因此,这倒恰似在翻译外国小说戏剧时把外国地名人名改成日本式的那种做法。不论什么东西,一旦失却了它的本性,我自然会感到悲伤,正像外国文学我就是把它当做外国的东西鉴赏一样,经过日本人之手变得不伦不类的饮料,我当然不会喜欢。

万茶亭是一位曾在南美殖民地工作过多年的九州人为推销咖啡而经营的店家,夏季也供应热咖啡。然而,店老板和帚叶翁先后去世,茶店倒闭,如今已不复存在。

我和帚叶翁一起去万茶亭的时候,因害怕狭小店堂里的闷热和众多的苍蝇,总是把凳子搬到店门口的行道树下坐着,一直待到夜间十二点店里熄灯打烊止。我知道回家上床还是睡不着的,所以即使过了深夜十二点,只要还有值得去的地方我就会应邀而往,从不拒约。老先生和我在行道树下相对而坐时,总是数着那些出入于和万茶亭毗邻的“黄金线”以及对面的“维纳斯”、“斯卡尔”、“奥德赛”酒家的客人,并将它记在笔记本上。碰上流动出租汽车的司机和上门献艺的女人走来便与他们交谈,谈得乏味了,他就到大街上去买东西或者到小巷里去走走,回来后,把他见到的事说给我听,大都是这样一些消息:某条巷子里的无赖汉在施温文尔雅之礼(27);在河对岸被一个怪里怪气的女人扯住了袖子;过去在某地的女招待如今成了某处的老板云云。在寺岛町的横巷里叫住我的那个上门献艺的姑娘一定也是我在这行道树下坐着的时候认识的。

通过和老先生的交谈,我了解到仅仅三四年光景银座便面目一新的大致景况。大地震前大街上的商店在原地继续操旧业的已经屈指可数,现在大都由关西或九州来的人在经营,里面的小街上到处挂满了“河豚汤”和“关西菜”的招牌,横巷的拐角处尽是流动摊棚,这也毫不为怪,清楚地说明了外地来的人多,在外就餐的人增加了,无论什么地方的饮食店都显得兴隆。外地人不知东京的习惯,他们把初次在停车场内的饮食店或百货商场的食堂里见到的做法误认为全是东京的习惯,所以他们会跑进挂着“赤豆年糕汤”招牌的店里去问有没有中国面条供应,而在面馆又想要一份油炸鱼虾,听说没有后不少人会对此露出惊异的神色。饮食店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食物的模型样品,标着它们的价格。这种做法也是出于无奈吧,也有人说这是模仿大阪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