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作后赘言(第6/8页)

拐进小街后,发现车站剪票口对面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有许多寿司店和小饭馆,其中有一家是我熟悉的店家,这家的店门帘上印有“烤鸡·金兵卫”的标记。二十多年前,我居住在宗十郎町的艺伎家时,那一家饭馆的老板娘曾是对面那户娼家颇有名气的妓女某某。金兵卫开张确实是那一年的春季,生意年年兴隆,如今翻建了店堂,叫人认不出来了。

这条巷子在大地震之后还是些召妓游乐的酒馆和艺伎住户,不过,从银座大街上咖啡店开始流行的时候起,巷子里饮食店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顾客是深夜乘坐国营高架线电车的人和从咖啡店下班回家的男女,大都到凌晨两点左右还不熄灯打烊。由于寿司店很多,所以有人把它称为“寿司巷子”。

每当我看到东京人过了半夜还在饮酒游荡的情景时,总会这样想,这种新风情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呢?

除了吉原妓馆区之外,大地震之前东京大街上过了半夜还亮着灯的饮食店只有荞麦面馆。

帚叶翁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现代人觉得深夜进食有乐趣,无非是因为国营高架线路电车通行延长到次日一时,市内一圆钱的出租汽车降价至五角、三角的缘故吧。老先生像平时一样取下眼镜,眨着他那小小的眼睛又说:“看到这种情景,一部分道德家会大为慨叹吧。我不喝酒,又讨厌荤腥,所以不管他们怎样都没关系,不过,如果要矫正现代风俗的话,其实只要把交通弄得不很方便,回复到明治时代的样子就行,再不然过了半夜将流动出租汽车的车费大大提高也可以。可是,现在是越晚越便宜,半夜以后出租汽车费比白天便宜一半。”

“但是,如今这世上的事哪,是不能用过去的道德观或其他什么东西去看待的。只要把这一切当成人们精力旺盛的一种现象,那么暗杀也好、奸淫也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就不会老皱眉头了吧。精力旺盛其实就是追求欲望的热情之意。体育的流行、跳舞的流行、旅行登山的流行、赛马和其他赌博的流行,都是欲望强烈的表现,这些现象里有着现代固有的特征。每个人都有这样一种心情——都想让人家认为自己比他人强,而且自己也很愿意相信这一点。这是一种企望获得优越感的欲望。我是在明治时代成长起来的,我就没有这种念头,即使有也不强烈,这就是大正时代成长起来的当代人和我们的不同之处啊。”

流动出租汽车停在路边揿着喇叭,我们不能作长时间的深谈,老先生和我正好看到三四个女招待和男客一起走进了对面的寿司店,我们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店堂。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当代人是如何拼命显示出自己优势的,这在深巷的寿司店里就能领略一二。

这些人看到店堂拥挤不堪,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只要一发现空座位,就拨开人群猛冲过去,报菜单时总是抢先大声叫嚷,敲击桌子,用拐杖杵地面,吆喝跑堂。其中有的人嫌这样做还等不及,就跑到厨房间去窥望,直接对厨师发号施令。星期天外出游览为了争夺列车中的空座位,在月台上即使撞倒了姑娘家也毫无顾忌。在战场上最最居功自傲的也是这种人。在乘客较少的电车中,这些人像五月人偶(32)一样叉开两条腿坐着,他们要尽可能地多占一些地方。

无论干什么都需要训练,他们和我们这些徒步上学的人不同,上小学时起就飞身悬吊拥挤的电车,在人头济济的百货店和小电影院的楼梯上争先恐后地拥上挤下,对此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为了自己能够显名扬姓,便主动代表整个年级的学生,向当今的部长或达官要人写信,从不以为然。小孩子嘛,天真无邪干什么都行,干什么我们都不应该斥责他们,这就是这些人的解释。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比别人先获得学位,会比别人先找到工作,还会比别人先致富。他们的一生就是这种努力的体现,除此之外,毫无其他东西可言。

流动出租汽车的司机也是当代人中的一个代表,因此,每当末班电车驶走后,要考虑雇出租汽车回家时,我不能不产生一种漠然的恐怖感,我必须去寻找那些看上去现代优越感稍微少一些的司机,去寻找那种看上去缺少无缘无故超越前车的冲动的司机。倘若对这一点稍有忽略,那么,我的名字马上就会赫然出现在次日报纸上,会成为交通事故的牺牲者的吧。

窗外的说话声和扫地声使我比平时醒得更早。我从床上伸出手去把窗帘撩到一旁,朝阳从遮蔽屋檐的茂密的柯树叶间照进屋来。围墙根的一株柿子树上,摘剩的柿子在阳光下色泽显得更加浓艳。扫地声和说话声传来,我家的女佣和隔壁的女佣隔着院墙一边打扫着各自庭院里的落叶一边闲聊。干枯了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之所以听得比往日真切,是因为布满两家庭院的落叶被双方同时扫拢来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