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6/9页)

就血统而言,比冯·奈吉先生更像马扎尔人的冯·森尼先生担惊受怕起来,因为这个犹太人后裔的匈牙利民族意识表现得比他强。他立刻站起身说:“首先,我们无法证实消息的可靠性;其次,即使是真的,也与我们毫不相干!”

“与我们还是有关系的,”本柯佑伯爵说,“不过,他并没有被暗杀。这只是一个谣言而已!”

外面,雨哗哗地下个不停,蓝得发白的闪电渐渐地稀少了。雷声也消失了。在摩尔达亚岸边长大的金索基中尉声称,不管怎么说,皇位继承人曾经是皇朝帝国一个不确定的选择。中尉甚至用到“曾经是”这几个字。

中尉本人与前面几个人的意见一致:皇位继承人被暗杀的消息得把它当作一个谣传。出事地点离这儿这么远,人们无法做任何的查证。说到底,全部真相要到活动结束才会弄清楚。

接着,喝醉酒的巴蒂安尼伯爵开始用匈牙利语和他的同乡闲聊起来。其他人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挨个地打量着说话的人,默默地等候着,神情有点儿诧异。那些匈牙利人却谈得起劲,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可能是他们民族的一个习惯吧!其他人尽管一个音节也听不懂,但看表情就可以猜到他们渐渐地忘记了还有其他人在场。有时他们一起大笑起来,这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在此时大笑不合适,而是因为他们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大笑。

斯洛文尼亚人耶拉奇克气坏了。他既轻视塞尔维亚人,也讨厌匈牙利人。他是个十足的爱国者,热爱皇朝帝国。但是,他站在那儿,爱国之情倾注在两只摊开的茫然无措的手上,就好像人们要插一面旗帜,却找不到地方插一样。他的同胞斯洛文尼亚人及其堂兄弟克罗地亚人就有一部分生活在匈牙利人的统治之下。完全是匈牙利把骑兵上尉耶拉奇克和奥地利、和维也纳、和皇帝弗兰茨·约瑟夫隔开了。皇位继承人在萨拉热窝被暗杀,那里几乎就是他的故乡,说不定就是一个像他这样的骑兵上尉、一个斯洛文尼亚人给暗杀的。倘若这会儿他挺身而出反驳这帮匈牙利人对被暗杀者的诽谤—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他能听懂他们讲的匈牙利语—那么他们就会反驳他,说他就是凶手的同胞兄弟。他也确实有点儿犯罪感,他也不知道这种犯罪感从何而来。大约一百五十年来,他的家族就一直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地为哈布斯堡王朝效力。但是他那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已经开始谈论所有南斯洛文尼亚人的独立问题了。他们把传单藏起来,不让他发现,这些传单很可能是从敌方贝尔格莱德传来的。不过,他爱他的儿子呀!每天下午一点,骑兵部队从他们就读的中学门前经过时,他的两个儿子就向他跑过来,像两只鸟儿似的从学校的那个褐色大门扑过来,头发蓬乱,张开嘴巴,放声大笑。这时,他心里涌起一股父爱之情,于是他就会跳下马,去拥抱他的儿子。看到他们读那些可疑的报纸,他就会闭上眼睛;听见他们谈论可疑之事,他就会捂起耳朵。他有自知之明,他只能是他的祖先和他的后裔之间的一个无能平庸的纽带。他的这些后裔注定要开启一个全新的家族。他们继承了他的面孔、他的发色、他的眼睛,但他们的心脏却以一种全新的节奏跳动着,脑子里装的是陌生的思想,喉咙里唱出的是他不熟悉的陌生的歌谣。四十岁的骑兵上尉居然觉得自己像个老人,而儿子则像是他无法理解的曾孙之辈。

不管那么多了,他思忖着,走到桌子边,用扁平的手拍着桌子。“先生们,”他说,“请你们用德语交谈!”

正在说话的本基厄停了下来,回答说:“我会用德语说:我们—我的老乡们和我—共同庆祝,那个杂种死了,我们可乐坏了!”

大家全都跳起来,科伊尼基和快乐的地方专员离开了这个房间,只有客人们留下来。有人告诉他们军队内部发生争吵时,外人不得在场。特罗塔少尉站在门边,他喝了好多酒,脸色惨白,四肢僵硬,口舌干燥,心底空空。他感觉到自己醉得不轻。但令他感到诧异的是眼前没有出现他熟悉的可爱的雾气,而是一层光洁而清晰的冰,使得他能透过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尽管以前从来没见过屋子里的这些面孔,但好似早就认识他们,而眼前所发生的情景他似乎早就熟悉,仿佛是梦境变成了现实。特罗塔的祖国分裂了,崩溃了。

在家里,摩拉维亚的W城也许仍然是奥地利的。每个星期天,内希瓦尔的乐队都会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每个星期一次,在星期天,那也是奥地利的。皇帝,那个鼻子上总是挂着晶亮水珠的忘性大的白胡子老人和冯·特罗塔老头也是奥地利的,他们还活着。老亚克斯死了,索尔费里诺英雄死了,军医德曼特大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