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一个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春日早晨,地方官收到了少尉那封不祥的来信。

冯·特罗塔老爷在拆开这封信之前,先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它好像比他收到过的所有来信都要沉。它一定有两页纸,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冯·特罗塔衰老的心里有悲伤,有作为父亲的愤怒,有喜悦也有不安。拆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抖得硬袖口都有点儿晃动。他用左手紧紧地抓住夹鼻眼镜,这几个月以来,这夹鼻眼镜似乎也变得有些颤抖。他用右手把信举到眼前,信纸都碰到了他的连鬓胡子,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明显的仓促的笔迹和不同寻常的内容都使他感到极为恐惧。

地方官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隐藏的惊恐,因为他觉得信里显露的惊恐似乎没有预料的那么多,仿佛长久以来,特别是儿子停止给他写信以来,他就日复一日地等着最可怕的消息。因此,当他把这封信放下时,他显得很冷静。毕竟他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一位老人。从大战前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也许比今天的年轻人要笨。冯·特罗塔老爷所感受的这些惊恐按照我们所处时代的观念应该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这位爱好荣誉和尊严的老人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英雄气质的冷静。冯·特罗塔老爷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这些荣誉包括职业的、家庭的和个人的荣誉。现在,这些似曾相识的迂腐观念还残留在特罗塔老爷身上。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一个像冯·特罗塔老爷之类的地方官听到亲生独子突然死去的消息,似乎不会比听到独子不正派的消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不正派—更伤心。那个旧时代的迂腐观念认为,如果一个军官没有去杀死一个损害自己荣誉的人—看来是因为他欠了这个人的债—那么这便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甚至比不幸还糟糕,因为这是他作为教导者的耻辱,是军队的耻辱,甚至是整个皇朝帝国的耻辱。

这件不幸的事首先触动的不是冯·特罗塔老爷那颗做父亲的心,而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那颗做官的心。

他自言自语道:“立刻辞去你的职务!提前退休,因为你已经没有资格在官场上再为皇帝效劳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那颗做父亲的心又喊道:“这是时代的错误!这是边防驻地的错误!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你的儿子是诚实而高贵的!不幸的是他太软弱了,你得帮他一把!”

得帮帮他!得防止特罗塔的名声遭受玷污。冯·特罗塔老爷的两种心态—做父亲的心和做官的心—在这点上取得了一致。那么,当务之急是去弄钱,七千二百五十克朗。他,作为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曾经得到了皇帝五千弗罗林的馈赠,还曾经得到过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现在,它们全都被地方官花掉了,花在家用开支上,花在军事学校上,花在画家莫泽身上,花在购买马上,花在慈善捐款上。

冯·特罗塔老爷总是要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派头,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表面光。他有着一个真正老爷的天性。在那个时代—在今天也许仍然如此—这种天性花费巨大。喜欢受这种天性折腾的人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他花掉了多少钱。他从一个看不见的源泉取钱,他不算账,他想当然地以为他的钱不会因为挥霍而减少。

现在,冯·特罗塔老爷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面临这样一个无法想象的任务,立刻去筹集一大笔款项。他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在中学和大学结识的同学,如今,他们和他一样都当了官,他和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他们大多都是穷鬼。这个区里他认识的最有钱的人是冯·温特尔希格先生。

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要去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明天,后天,或者今天就去,向他借钱。冯·特罗塔老爷并没有什么丰富的想象力。但他还是能够想象到,可怕的借贷之路每一步都是极其痛苦煎熬的。在漫长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无助的人要保持尊严是何等的艰难!这个体会犹如一道闪电向他袭来,顷刻间击碎了他苦心经营、从父亲那儿继承并将传承给后代的自豪感。他像一个多年来备受挫折的人一样备感耻辱。从前,这种自豪感是他青年时代坚强的伙伴,是他中年时代的支柱,而现在这个自豪感被击碎了,从他这位可怜的地方官老爷身上被击碎了。

他决定立即给冯·温特尔希格先生写信。可是,刚拿起笔他就明白与其说是拜访人家不如说是去登门求救。老特罗塔认为如果不说清楚自己登门的目的,那就是在进行一种欺骗。但要找到一种合适的话语去表达自己的意图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把笔握在手上,坐了很久很久,仔细斟酌,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当然,他也可以打电话给冯·温特尔希格先生。但是,在地方官公署装上电话还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冯·特罗塔老爷只用它谈工作上的事情。现在假如叫他走到那个褐色的、让人有点儿害怕的大电话机前,转动电话摇铃,听到电话筒里那声可怕的“喂”,便和冯·温特尔希格先生通起话来,那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在地方官看来,电话里的一声“喂”是严肃的人在谈正事时所传达的一本正经,既幼稚而又傲慢,这会使他感到备受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