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是的,地方官还未尝尽一切苦味!

卡尔·约瑟夫收到父亲的来信太迟了,这是因为早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不再拆阅任何信件,也不再写任何信件。冯·陶希格太太找他约会时,就会发电报给他。呼唤他的电报像一只只灵巧的小燕子似的每隔一个星期来一次。卡尔·约瑟夫冲到衣柜跟前,取出那件灰色便服,换装之后,他顿时感觉自己所要去的那个世界十分自在舒适,他忘却了军队生活。

从第一狙击营来的耶德里策克上尉接替了瓦格纳上尉的工作,此人是一个体格超常的“好小伙子”。性格开朗、和善亲切,多么优秀的一个男子汉啊!他一来到这里,大家便知道他能对付这片沼泽地,能够胜任这里的工作。人们可以信赖他,依靠他!他违反一切军事戒律,似乎要将其全盘推翻!他好像能够制定、推行和贯彻一套全新的军务规章,他看上去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需要很多钱,确实也有很多钱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伙伴们借钱给他,签期票给他,为他典当自己的戒指和手表,为他写信给父亲和姑母要钱。这倒不是因为人们真的喜爱他!喜爱会拉近他们与他的距离,这似乎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他块头大,腰身粗壮,性格强势,每个人都想与他亲近,而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你放心去吧!”他对特罗塔少尉说,“一切由我负责!”他主动担起责任,他也确实能担起这个责任。他每个星期都要钱。特罗塔少尉的钱是从卡普图拉克那儿借来的。特罗塔少尉自己也要用钱。他觉得不带钱到冯·陶希格太太那儿去是可鄙的。那就等于是手无寸铁地投奔到一个全副武装的营地去。那是多么轻率啊!他的需求越来越多,随身带的钱也越来越多。尽管如此,他每次去都会把钱花得精光,于是决定下次多带一些钱。偶尔,他想对开支做一番明细账目,但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一笔一笔的开支,常常连最简单的合计都算不出来。他不会算账。他本来可以通过他的小笔记本理出头绪,但也无济于事。每一页上都记下了没完没了的纵行数目,它们混杂在一起,随即就在他的笔尖下流失。这些数字自动叠加,但错误的统计总在欺骗他。它们从他的眼前飞驰而过,转眼间它们又变了个样子回来,叫他再也无法辨认。他甚至都无法算出他欠下的总债。利息他也搞不清楚。他借出去的钱和他欠下的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不明白卡普图拉克的账是怎么算出来的。他怀疑卡普图拉克的诚实,但更怀疑自己的计算能力。最后,他干脆把这些乏味的数字丢在一边,置之不理,以免陷入绝望。

他欠卡普图拉克和布洛德尼茨六千克朗。这个数目和他的月薪相比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即使是对数字没有任何概念的特罗塔也明白这一情况,何况他每个月的薪水还要被扣去三分之一。尽管如此,这六千克朗的数目就像一个强大而衰老的敌人一样,让他习以为常了。是的,在美好的时刻,他甚至觉得这些数字会变小、变弱。但在悲伤的时刻,这些数字又会变大、变强。

他到冯·陶希格太太那儿去。几个星期以来,他经常进行这种短暂的秘密旅行,就好像是进行邪恶的朝圣之旅。和那些天真的朝圣者一样,特罗塔少尉把它当作一种享受,一种消遣,有时甚至当作一种刺激。在特罗塔少尉心中,朝圣的目的与他所生活的环境、他对自由生活的永久渴望、身上的便服以及那种偷情的刺激息息相关。他喜欢这样的旅行;他喜欢坐在封闭的马车里到火车站去的那段旅程—在十分钟的旅程中他享受着潜行的自由;他喜欢揣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几张借来的一百克朗的钞票—这些钱今天和明天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别人不会注意到这些钱是借来的,也不会注意到它们已经开始在卡普图拉克的账本里生长和膨胀;他喜欢这身便服,穿着它走过维也纳北站时,不会被人认出来。军官们和士兵们从他身旁经过,他不用向他们敬礼,而他们也不用向他敬礼。有时候他会习惯性地举起手臂,但很快想到自己穿的是便服,于是又把它放下来。比如说,那件马甲就给特罗塔少尉带来了一种童趣。他把手伸到马甲的各个口袋里,却不知道这些口袋有什么用处。他得意地用手指去抚摸马甲上方领带上的领结,这是他唯一的一条领带,也是冯·陶希格太太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他试了无数次,可就是不知道这领结的打法。其实,连最笨的警官都能一眼看出特罗塔先生是一个穿便服的军官。

冯·陶希格太太站在北站的站台上。二十年前—她想象那应该是十五年前,因为她不愿相信时间会有那么长,她更愿相信在生命结束以前她的年岁不会再增长—她也是站在北站等候一个少尉,当然那是一个骑兵少尉。她登上站台犹如获得了重返青春的源泉。她被刺鼻的煤烟味,火车头调转的咝咝蒸汽和密集的信号铃声包裹着。她披着一条短短的旅行纱巾。她想象这是十五年前的时髦。但是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甚至都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啊!她喜欢在站台上等候,她喜欢列车隆隆进站的那个时刻,她喜欢看见依在车窗门口的特罗塔那个滑稽可笑的深绿色的小帽子以及他那张可爱、茫然、年轻的面孔。是她使卡尔·约瑟夫变得年轻,就像她使自己变得年轻一样;是她使卡尔·约瑟夫变得天真而茫然,就像她使自己变得天真而茫然一样。在少尉离开最低一层脚踏板时,她便像二十年前或者更愿意说是十五年前一样张开双臂。她脸上又浮现出二十年前或者说是十五年前那种没有皱纹的玫瑰色的容颜,那是一张甜蜜的、激动得有点儿发烫的面孔。她把二十年前或者说是十五年前戴过的唯一首饰,即那条像孩子戴的细细的金项链套在她脖子上,那上面如今已有两道平行皱褶。和二十年前或者是十五年前一样她带着少尉驱车去了一家小旅馆。在这些小旅馆里,隐秘的爱情之花盛开在那些按时计费、脏兮兮、嘎吱作响而又甜蜜温馨的床上乐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