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7页)

“哦,您真的这么想?”

“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斯科罗内克大夫说。

地方官站起身,斯科罗内克大夫也跟着站起来,说:“我送您回去!”

他们穿过公园,下着雨,地方官没有撑开他的雨伞。不时有一些大雨点从浓密的树冠上落在他的肩膀和硬邦邦的帽子上。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稀疏的几盏路灯将银白的灯头隐藏在黑暗的树叶之间。从路灯下面经过时,他们就会低下头。走到公园大门口时,他们还犹豫了一会儿。斯科罗内克大夫突然用德语说:

“再见,地方官先生!”

于是,冯·特罗塔老爷独自一人穿过马路,向地方官公署那宽阔的拱形大门走去。在楼梯上他碰见了女管家,说了声:“我今天不吃晚饭,小姐!”便继续快步上楼。他本想一步跨两个台阶,但又觉尴尬,只得仍然以平时那种庄严的步子径直走向办公室。自从他被任命为地方官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晚上坐在办公室里。他点燃了那盏绿色的台灯。往日,这盏灯只在冬日的下午才点着。窗户敞开着,雨水一个劲地抽打着铁皮制的白色窗台。冯·特罗塔老爷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办公用笺,写道:

亲爱的儿子:

经过认真的考虑,我决定由你自己选择你的前途。我只希望你能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你的父亲

写完信,冯·特罗塔老爷坐了很久。他又把这两句话读了好几遍。他觉得读这封信就仿佛是在读他的遗嘱一般。他过去从来没有把父亲的责任看得比他的地方官的责任要重。但是,他既然在这封信中失去了作为父亲的权威,那么他的整个生命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与此同时他也应该终止他的从政生涯。尽管没干什么不光彩的事,但他觉得这是在自取其辱。他离开办公室,手里拿着信,走进了书房。在这儿,他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角落里的落地灯、屋顶的吊灯都亮了。

他伫立在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前面,但已经看不清父亲的面容。这幅油画分成了上百个发光的小油迹和小污点,嘴成了一条浅红色的线条,眼睛成了两块乌黑的碎煤块。地方官从孩提时代起就没在椅子上站过,可是此刻他却爬到一张椅子上,伸直脖子,踮起脚尖,把夹鼻眼镜举在眼前,正好看到画像右下角处莫泽的签名。他又吃力地从椅子上爬下来,忍住了叹息,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后退,一直退到对面的墙边,激烈而痛楚地将身子紧紧贴在桌子边上,开始从远处仔细端详那幅画像。他熄掉了天花板下面的那盏吊灯。他寻思着在暮霭中他父亲的面容会闪烁出更具活力的光彩。他仿佛觉得那幅画一会儿向他靠近,一会儿往后退,一会儿又躲到墙壁后面,好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透过一个敞开的窗户往屋里瞧。冯·特罗塔老爷疲倦极了。他坐到那张靠背椅上,把它移动到正好对着那幅画像的位置。他解开了马甲。外面的雨渐渐地稀疏了,零零落落地敲打着窗玻璃。从对面古老的栗子树丛中不时地传来阵阵呼啸的风声。他闭上眼睛,低下头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一动不动地搁在安乐椅的靠背上。

醒来时,天已大亮,晨光从三个拱形大窗户照进来。地方官先看了看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然后又触碰到捏在手里的那封信,看了看信上的地址,读了读儿子的名字,一边叹息,一边站起身,衬衣的胸前部分被压得起了皱,那条带有白圆点的深红色宽领带被移到了左边。冯·特罗塔老爷的裤子上第一次出现了令人厌恶的横折痕。他照了一会儿镜子,看见自己的连鬓胡子乱糟糟的,少得可怜的几根灰白色的细头发在他的秃顶上卷成了一个圆圈。针刺般的睫毛横七竖八地立在眼睑上,好像是刚被一阵暴风侵袭过似的。地方官看了看钟,理发师马上就要来了。他赶忙脱去外衣,迅速钻进被窝,好给理发师制造一个正常早晨的假象。那封信还拿在手上。理发师给他擦肥皂和刮胡子时,他还抓着它。洗脸时,他才把那封信搁在那张放洗脸盆的小桌子边上。直到冯·特罗塔老爷吃早餐时才把这封信递给了公务员,吩咐他把这封信和下一份公函一起发出去。

和往常一样,冯·特罗塔老爷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样,他细心地处理事务。然而,谁也没有发觉他今天的细心异乎寻常。特罗塔老爷的精神世界已经崩溃,信念已经丢掉,他像一个热情已经泯灭、灵魂已经麻木、眼神已经空洞的音乐家,只是在凭着多年养成的尽职心、按其可怕的记忆力用冷漠的手指弹奏出正确的音符。只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罢了。

下午,和往日一样,卫队长斯拉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