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皇帝已经衰老了。

他是世界上最老的皇帝。死神围着他转悠,转了一圈又一圈,年复一年销蚀他的岁月。整个田野的庄稼都已经一扫而空了,唯有这位皇帝像一株被遗忘的银色禾秆,依然兀立在那儿等候着死神的再次收割。

多年来,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总是十分茫然地看着远方。他的脑壳已经秃了,像一块圆弧形的荒地。他的连鬓胡子全白了,像一对雪白的羽翼。他脸上的皱纹像一片乱糟糟的灌木丛,镌刻着几十年的光阴。他的身躯很消瘦,背也有点儿驼。在室内他常常迈着急促的碎步转来转去。可是,一旦走到室外,他就竭力让双腿硬朗起来,膝盖灵活起来,脚步轻快起来,脊背挺直起来。

他的双眸透出一种刻板的仁慈神色,似乎是要证明这是一双属于皇帝的眼眸。表面上看,它们好像在注视着前来觐见的人,在向他们每一个人致意,实际上那些面孔只不过是从两只眼睛边上一闪而过。它们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那条细柔的生死界线。即使有房屋、森林或高山阻隔,皇帝的眼睛也能看见那条地平线上的生与死。

人们常以为弗兰茨·约瑟夫老糊涂了。可是,也许事实相反呢?他预见到帝国的太阳即将落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他一定会在这个太阳下山之前死去。有时候,他以非常愉快的心情倾听别人的絮絮叨叨,可谁知道他的无知是装出来的呢?因为他喜欢用孩童的天真和老人的机智迷惑别人。有时候,他们自命不凡地想显示比他更聪明,他也会假装很高兴。为什么不呢?

他把聪明智慧隐于天真质朴之中,因为一个皇帝不宜表现得像谋士一样聪明。他宁愿装得愚笨一些,也不愿表现出聪明的样子。出去打猎时,他心里明白有人会把猎物送到他的猎枪口上。虽然他还可以打到别的猎物,但他仍然只打送到他猎枪口的那些猎物。对于一个老皇帝来说,他不宜去拆穿别人的诡计,告诉他们其实他的枪法比一个森林管理员还要好。如果人家给他讲童话故事,他便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因为一个皇帝不宜指责别人善意的谎言。如果人家在背后嘲笑他,他便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因为一个皇帝不宜洞察出别人的嘲笑。只要他不计较,那么这种嘲笑也是愚蠢的。如果他发烧了,周围的人吓得直发抖,御医却谎称他身体无恙。尽管皇帝知道自己在发烧,他仍然会说:“感谢上帝!”这是因为一个皇帝不会惩罚一个撒谎的医生。再说他对自己的死期十分清楚。许多个晚上他明知自己在发烧,而他的御医却毫不知情。他依然还活着。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他病了,却没有人知道;有时候他身体很好,他们却说他病了,他便装出有病的样子。哪里有人认为他仁慈和蔼,他就表现出很和善的样子;哪里有人说他冷漠,他的心就会流血。他活了很长时间,完全知道讲真话是愚蠢的。他允许他们撒谎犯错。他并不相信那些多事者在他的帝国疆土传颂的有关他的传奇,更不相信他的世界会千秋万代。但是,一个皇帝不宜和多事者以及老滑头计较,所以他干脆一声不吭。

虽然他休养得很好,御医对他的脉搏、他的肺、他的呼吸都很满意,但从昨天起他就开始流鼻涕。他不想让人家知道这件事,否则就会阻止他去观看在东部边境举行的秋季军事演习。他想再看一次军事演习,至少要去一天。是那位救命恩人的案卷—他又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唤起了他对索尔费里诺战役的回忆。他不喜欢战争—因为他知道他肯定会打败仗—但他爱军队,爱演习,爱军服,爱练武,爱阅兵,爱列队行进和连队操练。有时,看见那些军官戴的帽子比他的帽子还高,看见他们制服裤子上的熨迹,黑漆皮靴和制服上衣的高领子,不免有些生气。许多军官还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久前,他在街上偶然遇见了这样一个国防军军官,他整天闷闷不乐。可是,当他走到他们中间去时,他们会把规矩和炫耀区分开来。他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呵斥这个人或那个人。可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军队里的一切行为都是恰如其分的。皇帝自己在军队里甚至也只是个士兵。他喜欢听军号,虽然他表面上装出对行军计划不感兴趣的样子。他知道是上帝亲自把他安排在皇位上的,但是他也会在某些虚弱的时刻因为自己不是前线军官而感到沮丧。他心里对参谋部的军官总是有些不满。他还记得,在索尔费里诺战役的归途上他像一个中士似的对那些不守纪律的部队大发雷霆,命令他们重新整队。他深信,十个好的中士比二十个总参谋部的参谋还要管用,可是这事他又能对谁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