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6页)
“这下人家会错把您当成少尉,”弗兰茨·约瑟夫说,“您看上去很年轻!”
说完,他用马刺踢了踢他的白马,朝一座山丘飞奔而去。按照惯例,司令部肯定驻扎在那个山丘上。他决定,如果演习时间持续过长,他就要中断这场“战斗”,因为他更愿意看到列队行进的演习。弗兰茨·斐迪南肯定会别具一格。他会表明自己的态度,干脆站到某一边,发号施令。获胜的当然总是他,谁会去战胜作为皇储的将军呢?皇帝用那双苍老的淡蓝色的眼睛扫过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一些爱慕虚荣的小伙子!他暗想。要是在几年以前,他准会对此大动肝火,可是再也不会生气了,再也不会生气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年纪,但当别人围着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定很老了。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正从人们中间和大地上飘走。他越久地注视他们,他们就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撞到他的耳朵上立刻又消失了。要是有人惨遭不幸,他们就会谨小慎微地把这件不幸的事讲给他听。哎,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能忍受!巨大的痛苦已经在他的心里安下了家,而新的痛苦又如久违的兄弟一般前来拜访这些旧日的痛苦。他再也不会大发雷霆,也不会欣喜若狂,当然也不会艰难地忍受痛苦。此刻,他真的要叫他们中断“战斗”,叫他们开始列队行军演习。
他们站在广袤的田野上,各个兵种的部队都来了。可惜他们穿的都是土灰色制服,这又是一件不讨皇帝喜欢的新奇改革。不管怎样,好在骑兵部队的裤子还是血红色的,它们犹如一团团火在那满是枯黄麦茬儿的田地上燃烧。它们像火苗冲出了陆军制服那土灰色的云层。一柄柄长佩剑在行进的纵列和横列队伍前面闪动。白色衬底的红十字在机枪部队后面闪闪发光。载着炮兵的沉重马车过来了,那些炮兵看上去像古代的战神。那些漂亮的褐色和栗色战马顺从而又威武自豪地突然竖起了前蹄,以后蹄而立。弗兰茨·约瑟夫从他的双筒望远镜里能看见每一个排的动作,他一会儿为他的军队感到自豪,一会儿又为要失去它而感到惋惜。这是因为他看见他的军队有的被消灭了,有的被打散了,有的被分散在辽阔帝国的许多民族中间。哈布斯堡王朝那巨大的金色太阳落下去了,掉落在宇宙无底的深渊里,摔得粉碎,变成了一个个小太阳。这些小太阳作为独立的星球照耀着一个个独立的民族。他们再也不会接受我的统治!老皇帝思忖道。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思来想去,因为他是一个奥地利人……
皇帝从山坡上走下来,开始检阅一动不动的部队,几乎是一个排、一个排地看过去,这令所有的指挥官感到沮丧。他偶尔也从队伍的行列中穿过去,看看士兵的新背囊和面包袋,不时地把他们的食品罐头抽出来看看,问一声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到有些士兵面孔呆板,他就问一下他们的故乡、家人和职业,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听到他们的回答就走开了。有时,他也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拍拍某个少尉的后背。就这样,他来到特罗塔所在的狙击营。
特罗塔痊愈回到狙击营已经有四个星期。他站在他所在排的队伍前面,脸色苍白,精神憔悴,神情落寞。当皇帝向他走近时,他为自己的落寞而感到惋惜。他觉得自己这是在玩忽职守。军队对他来说已经变得陌生了。最高统帅对他来说也很陌生。此刻的特罗塔就和一个既失去了故乡、又失去了思乡之情的人一样。他很同情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这位白胡子老人,他那么好奇地触摸着士兵的背囊、面包袋和食品罐头。他多么希望能再一次产生那种飘飘然的陶醉感。在他的军旅生涯中,每逢庆典之际他都会产生那种陶醉感;在家里,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天,在父亲的阳台上,在每次举行阅兵庆典的时候,在他得到任命的时候以及几个月前在维也纳观赏基督教圣体节游行的时候,他都曾产生过那种陶醉感。此刻,他就站在距离皇帝才五步远的地方,可他的心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在他那挺立的胸膛里充满了对这位老人的同情。
楚克劳尔少校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程式化的套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弗兰茨·约瑟夫不太喜欢他。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位少校指挥的狙击营是否毫无瑕疵。他决定仔细地看看。他认真地注视着那些毫无表情的面孔。
他指着卡尔·约瑟夫,问道:“他病了吗?”
楚克劳尔少校向皇帝禀告了发生在特罗塔身上的事。这个名字像个钟铃一样不断在耳边敲响,声音听起来既亲切又恼人。他又回想起那堆案卷里描述的事情,而且,那沉睡已久的索尔费里诺战役的经历又在他的记忆里苏醒过来。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上尉的身影。他清晰地记得在一次滑稽可笑的召见中那个上尉坚决要求取消那篇爱国主义的读物。那是第十五号读本。皇帝此时连编号都想起来了。他真高兴,因为这微微地证明了他具有“良好的记忆力”。他的心情显然好多了。楚克劳尔少校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