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6页)

皇帝突然吹起了口哨。他故意把嘴唇撅得尖尖的,羽翼似的胡须也在微微地相互碰撞。皇帝吹的是一首名曲,不过有点走调,听上去像是在吹一支小牧笛。皇帝接着说:“霍德思老爱吹这首歌,我想知道这是首什么歌!”可是,老侍从和勤务兵谁也回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皇帝洗脸时已经把这首歌忘光了。

这是难熬的一天。弗兰茨·约瑟夫看了看日程安排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安排得满满的。在这个小村庄只有一个希腊东正教教堂。弥撒首先由一个罗马天主教神父做,然后才轮到希腊东正教神父做。宗教仪式活动最容易使他感到疲倦。他觉得他在上帝面前必须像一位士兵在上司面前一样聚精会神。他已经老了!上帝要是能给我免除这些仪式就好了!他思忖道。可是上帝比我还老。我必须服从他的决定,正如军队的战士对我的决定一样不容更改。如果每个下级都想批评他的上司,那世界不就乱套了?

透过那高高的拱形窗户,皇帝看见上帝的太阳在冉冉升起。他跪下,并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很久很久以来,他每天早晨都要看日出。在他的长长的一生中,他几乎总是在日出之前起床,就像一个士兵总是比他的上司起得早一样。他熟悉日出的全过程。夏日的朝阳似火,给人以热烈、愉快之感;冬阳迟缓,常常是雾霭笼罩,显得暗淡浑浊。虽然他已记不清他曾遭受劫难或受命运眷顾的日期、星期、月份或年份,但是他清晰地记得他生活中每个重要日子的早晨。他记得,这个早晨阴沉沉,那个早晨明亮亮;这个早晨红彤彤,那个早晨雾蒙蒙;这个早晨雨丝丝,那个早晨风徐徐。他每天早晨都要下跪祈祷,在胸前画十字,就像有些树木那样,无论是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斧头的砍伐,或是春天霜冻的摧残,抑或是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它们每天都要向晨曦舒展它们的叶片。

皇帝站起身。他的理发师来了。他每天早晨都要把下颚伸过去,让理发师把他的连鬓胡子修好,刷刷干净,这已成了他的生活习惯。冰凉的剪刀在他的鼻孔前和耳垂下移来移去,弄得他痒痒的,有时候还不得不打喷嚏。今天,他坐在一面椭圆形的小镜子前,安宁而热切地注视着理发师那瘦削的双手。理发师每剪下一小撮头发,每摆动一下剃须刀,每拉一下梳子或刷子都要往后退一步,用战战兢兢的双唇嘘气似的呼出一声:“陛下!”皇帝根本听不清他嘘气似的耳语,他只看见理发师的双唇在不停地翕动,却不敢发问,所以他只好想,这人有点儿神经质。

“您叫什么?”皇帝问。

理发师一步跳到门口,彬彬有礼,但又不失军人的风度。他的军衔是下士,在国防军只当了半年的兵,因为把他的上校侍候得无可挑剔,所以赢得了上校的好感。这种跳,既是鞠躬之态也是坚毅之姿,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哈滕斯坦!”理发师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要那样跳啊?”弗兰茨·约瑟夫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

下士理发师又战战兢兢地来到皇帝跟前,慌手慌脚地完成他的工作。他希望远远离去,快快回到营房去。

“您等等!”皇帝说,“啊,您是下士了!您入伍很久了吗?”

“半年,陛下!”理发师支支吾吾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已经是下士了?我那个时候,”皇帝说,口气有点儿像个老前辈,“从来没有那么快!不过,您看起来的确是个很出色的士兵。您愿意一直留在部队吗?”

理发师哈滕斯坦有老婆有孩子,在奥洛莫乌茨还有一个生意不错的店铺。他曾经几次假装患风湿病以便尽快退伍,但他不能对皇帝说个“不”字。

“愿意,陛下!”他说。他知道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搅乱了他的全部生活。

“哦,那好吧。现在提升您为中士!不过,可别那么紧张呀!”

就这样,皇帝赐给了一个人幸福。他真高兴,他真高兴,他真高兴呀!他为这位哈滕斯坦做了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白天的行程可以开始了。他的车子已经在等候。他们缓缓地爬上山坡,向小山丘顶的希腊东正教教堂驶去。它那金色的十字架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军乐队在演奏帝国国歌:“上帝保佑……”

皇帝下了马车,走进教堂。他跪在圣坛前面,翕动嘴唇,不过他并不是在祈祷。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位理发师。万能的上帝不可能像他赐福下士一样垂青于他,多么无情啊!耶路撒冷之王,这便是上帝所能赐予一个陛下的最高职衔。而弗兰茨·约瑟夫早已经是耶路撒冷之王了!太无情了!皇帝暗自思忖。

有人走过来悄悄告诉他,外面村子里还有犹太人在等候他。他们已经把那些犹太人给忘了。哦,还有犹太人!皇帝闷闷不乐地想着。好,叫他们进来吧!不过得抓紧,否则去看军事演习就太迟了。东正教神父匆匆结束了弥撒。乐队又一次奏响了帝国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