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页)

狙击营的大部分军官并不住在营房,而是长期租住在小城唯一的一家旅馆里。来自纽伦堡、布拉格和扎特茨的那些有钱的商人每年只到这里来下榻两次。在做成了那些肮脏龌龊的地下生意之后,他们便叫人来演奏音乐,或者去设在该旅馆的自家咖啡馆玩牌。

站在布洛德尼茨旅馆的三楼,卡尔·约瑟夫能俯瞰整个小城。地方法院三角形屋顶,地方行政公署的白色小钟楼,军营上空飘扬的黑黄条纹旗帜,希腊教堂的双十字架,市政会议厅上空的风信子,以及一座座小平房深灰色的木瓦屋顶,所有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布洛德尼茨旅馆是小城最高的建筑物。它和教堂、市政会议厅以及其他一些公共建筑都是这个小城的标志。这里的小街小巷都没有名字,房屋都没有门牌号码。如果有人要问路或者打听什么人,那么只能打听到一个大概的信息,如某人住在教堂后面,某人住在市监狱对面,某人住在地方法院的右首。住在这里的人们常常会产生一个错觉,他们以为自己住在一个小村庄。

小城居民生活在低矮的平房里,住在暗灰色的瓦屋顶下,住在四方玻璃窗和木门后面,他们的秘密就通过缝隙和椽子渗漏出来,传入肮脏的小街小巷,也传入与世隔绝的营房大院。某某女人瞒着丈夫偷汉子;某某父亲把女儿卖给俄国船长;某某在这里卖臭鸡蛋,某某在那里走私;某某曾蹲过监狱,某某则成功逃狱;某某借钱给军官;某某的邻居索取了他三分之一的盈利。

狙击营的军官大多是德意志血统的平民出身,在这里服役多年,慢慢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渐渐地融入了这个小城。他们已经彻底告别了故乡习俗以及德意志母语。困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凉沼泽地周围,他们只得沉溺于赌博和酗酒。酒就是当地酿制、出售的、名叫“180度”的烈性酒。军校的生活和传统的操练把他们造就成了愚昧平庸之徒。走出营房,他们又陷入了这块腐朽之地,似乎还能嗅到敌方沙皇帝国粗重的呼吸。

这里离俄国边界领土不到九英里。俄国边防部队的军官们常常越境过来,身披土黄色和浅灰色军大衣,宽肩上戴着银色或金色的大肩章,无论晴天还是雨天,脚上总是穿着闪闪发亮的羊皮长筒靴。两国的边防驻军甚至还保持着友好交往。奥匈帝国的边防军官有时会坐着带篷的辎重车c越境去观看哥萨克骑兵表演骑术,喝俄国烧酒。在俄国边防驻军那边,烧酒桶放在木板人行道两旁,由士兵持枪看守,枪上插着长长的三棱刺刀。入夜,哥萨克士兵用长筒皮靴踢酒桶,轰隆隆的响声越过崎岖不平的街道,传到俄国军官俱乐部。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木桶里传出,附近的居民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桶里装的是什么酒。沙皇军官以俄国式的热情好客招待奥地利军官。那时,没有一个俄罗斯沙皇军官,也没有一个奥地利皇家军官会预料到,死神已经用它那无形的枯手,在他们的高脚玻璃酒杯上画了十字图形。

在奥地利和俄罗斯两国的边境森林间有一块辽阔的平原,哥萨克的骑兵排好队形,骑着家乡的骏马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系着小彩旗的长矛挥过高高的皮毛帽,长长的木头柄闪电般在空中飞舞。马蹄飞也似的踩在柔软的弹簧似的沼泽地上,几乎毫无声息。除了轻轻的叹息以外,潮湿的土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深绿色的小草也难逃被马蹄蹂躏的命运,纷纷屈服。哥萨克人仿佛是在羽毛上飞腾。当他们踏上满是黄色沙土的乡村大道时,就会扬起一阵阵明亮的金色小颗粒状的尘埃,这些尘埃在阳光下闪烁,飞向四面八方,最后又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犹如千万朵小小的云彩。

应邀前来的客人坐在粗木搭成的看台上。骑兵们动作迅捷,一闪而过。哥萨克人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在马鞍上用坚硬的牙齿叼起地上的红手帕或蓝手帕。他们将身子一直倾斜到马肚子底下,两条绑着锃亮的长筒皮靴的腿紧紧夹住马身的两侧。另一些骑手把长矛抛向空中,让它尽情地旋转一阵子,然后又敏捷地把它抓回高高举起的手中,那动作就像猎人抓回他们的猎鹰似的。还有一些骑手弯着身子,上半身平平地贴在马背上,将嘴亲热地靠在马嘴旁,纵身一跳,从小小的铁环中跳过去,那铁环大概只够箍住一个小木桶。骏马伸直四肢,鬃毛根根直立如羽翼,马尾巴翘立如舵,消瘦的脑袋就像一只疾驶着的又细又长的船头。还有一些骑手要跳过一排排横卧在地上的二十只啤酒桶。那些马一跑到这里,先长鸣一声,然后起跳。骑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奔过来,一开始只看到一个小灰点,而后便以飞快的速度扩大成一条线,一个人影,一个骑手,最后仿佛变成了一只由人和马融合成的巨大的神鸟。如果成功地跳过去了,它们就站停在离啤酒桶一百步远的地方,恰似一座立式雕像,一座原生态的纪念碑。还有一些骑手,他们一边箭似的向前飞奔,一边朝飞行着的目标射击—这些骑手们本身看上去像枪弹—他们举着白色大圆盘飞似的冲在前面,在前面的是他们射击的靶子。射手们一边奔驰,一边射击,百发百中。偶尔有骑手从马鞍上滚下来,紧随他身后的伙伴就从他身上呼的一声跃过去,没有一只马蹄碰到他的身子。还有一些骑手,他们骑在一匹马上,让另一匹马和自己并排奔跑,在飞奔的过程中,敏捷地从一匹马跳到另一匹上,而后再跳回到原来骑行的马匹上,突然又倒在同行的马背上,最后两只手分别撑在两匹马的鞍上,两条腿在两匹马的身子之间悠闲地晃动。突然间,在指定地点停下来,同时稳住两匹马。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两匹用铜浇铸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