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页)

科瓦奇上校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多米诺骨牌。他抬起头来,和特罗塔握了手。“吃过了吗?”他问道。“真可惜,”他接着说,目光捉摸不透地看着远处,“今天的炸猪排味道美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一遍:“美极了!”他为特罗塔错过了炸猪排感到惋惜不已。他真想当着少尉的面再吃一次,至少在边上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是一件乐事。“好吧,玩得高兴点儿!”他最后说了一句,便又埋头玩他的多米诺骨牌了。

此时,俱乐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长久以来,骑兵上尉泰特格尔负责管理军官食堂。糕点甜食是他唯一爱好的美食,镇上的一家糕饼糖果店是他每天度过下午时光的地方。一直以来,他以那家糕饼糖果店为蓝本来布置军官俱乐部。人们可以看到他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门后,就像一个奇特的穿军衣的模特儿。他是糕饼糖果店最贪吃的顾客。他吞食着一盘又一盘的甜食,不时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木然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大街;他那忧心忡忡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过路的士兵向他敬礼时,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他的大脑壳上长着稀疏的头发,显得贫瘠而荒凉,似乎除了点头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动作。他是一个温和而慵懒的军官。对他来说,一切公务职责中唯一的乐事就是管理军官食堂、厨师、传令兵、酒窖。他与酒商、酿酒商的交情颇深,两个文书成天忙忙碌碌。经过多年的经营,他将俱乐部打造得与他最喜爱的糕饼糖果店一样精美;角落里放着精致的小桌,桌上有台灯,还配有粉红色罩子。

卡尔·约瑟夫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相比较而言,坐在金德曼少尉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冯·佐拉加之间是最稳妥的。脸色红润的金德曼少尉来自德国,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已届中年,是一个新晋封贵族的富裕律师。他肚子微微隆起,由于没戴夹鼻眼镜,他那长着小黑胡子的脸煞是难看。候补军官这样一个年轻的军阶与他的年龄、外貌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但是却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他使卡尔·约瑟夫想起了某种家庭医生或舅舅。在这两个大厅里,他觉得只有自己是规规矩矩坐着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座位上跳来跳去。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在服役期间不得不穿上军装并戴上单边眼镜,而不是他戴惯的夹鼻眼镜。

毫无疑问,金德曼少尉是最令人放心的。人们几乎可以透视他那由金黄和猩红构成的躯体,就好像穿透晚霞照射的雾霭一样。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但真实可信。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坐在小桌旁,快乐而不显眼。“您好!”他用标志性的高嗓门说道。上校把他这种高嗓门称为普鲁士军队的喇叭。

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站了起来,态度庄重而又恰到好处,说道:“向您致敬,少尉!”

卡尔·约瑟夫本来想回敬一句:“晚上好,博士先生!”不过,他只是问了一声:“我可以坐这儿吗?”便坐了下来。

“德曼特大夫今天晚上会回来的,”贝伦斯泰因开口说,“我今天下午碰巧遇见他了。”

“一个很有魅力的小伙子!”金德曼不紧不慢地说。不同于贝伦斯泰因律师那浑厚的男中音,他的语调平缓、声音柔和,听上去像一阵微风轻拂竖琴。金德曼少尉对女人不感兴趣,却故意显露出对她们的关心,他高声叫道:“他的妻子——你们认识吗?—— 是一个可爱、漂亮的尤物!”说到“可爱漂亮”这几个字时他举起了一只手,叉开的手指在空中乱舞。

“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我就认识她了。”候补军官说。

“妙极了!”金德曼说,他显然是在装腔作势。

“她的父亲以前是一个很有钱的帽子厂老板。”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继续说道。看那副神情,好像他是在揭别人的隐私。他似乎被自己的这句话吓着了,于是就不说了。他觉得“帽子厂老板”这种说法过于平民化。说到底,他毕竟不是和律师们在一起交谈。他暗自发誓,从现在起,每一个句子都要仔细斟酌。他想看看特罗塔的反应,但他坐在左首,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此时戴在右眼上,因此他只能看清坐在他右首的金德曼少尉。为了弄清他刚才提及帽子厂老板的家世是否让特罗塔感到不快,他取出香烟向左边递过去,但同时又想到金德曼的军衔比他高,便赶忙掉头对着右边的金德曼说了声:“对不起!”

三个人闷声不响地抽起烟来。卡尔·约瑟夫的目光凝视着对面墙上皇帝的肖像画。弗兰茨·约瑟夫穿着一身洁白的元帅服,鲜红的绶带斜挂胸前,脖子上戴着一颗金羊毛勋章m。孔雀绿鹭鸶羽毛装饰的陆军元帅帽就放在皇帝身旁的一张小桌子上,小桌子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这幅肖像似乎是挂在很幽深的地方,比那堵墙壁还要幽深。卡尔·约瑟夫记得刚入伍时,这幅画像曾经给他一种自豪的慰藉。那时,他仿佛觉得皇帝随时会从那狭长的黑镜框里走出来。但是后来这位最高统帅经常在帝国的邮票和钱币上露出冷漠的面容。这副面容平平常常,因而也无法吸引人们更多的注意。他的画像挂在这家军官俱乐部的墙上,像是某个褪去光环的上帝。在过去,他的眼睛让人们想起假日的夏夜,宁静美好,而现在只是一个蓝色的硬瓷器,呆滞无神。这还是原来的那个皇帝呀!在家里,在地方官的书房里也挂着这样一幅画像。在军校,它挂在大礼堂里;在军营,它挂在上校办公室里。在整个辽阔的帝国境内到处都有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画像,成千上万,无处不在,就好像上帝降落到了凡间。索尔费里诺英雄曾经救过他的命,英雄却老了,死了,蛀虫正在吞食他的尸体。英雄的儿子——地方官,卡尔·约瑟夫的父亲——也已经变老了,他不久也会被蛀虫吞食。而皇帝,不知在哪一天,哪一时刻,好像也变老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像被封闭在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水晶盔甲里,永远停滞在那如冰的、如银的可怕年轮上。岁月不敢从他身边流逝。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硬。他赐予特罗塔家族的恩惠本身也像一块刺骨的冰。在皇帝湛蓝如冰的目光下,卡尔·约瑟夫感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