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页)

对面,士兵们的口琴声不绝于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用粗糙的手不停地在红红的唇边移动着金属乐器,金属还不时地反射出丝丝光亮。口琴发出的悲伤音调穿透半开的窗户,传到院子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使黑夜充满了对家乡、对妻子、对儿女、对家园的浓浓的思念。在家乡,他们住在低矮的茅舍,夜晚和妻子生儿育女,白天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夏天,金黄的谷穗在他们的腰际摇曳,鸟儿在他们的头顶歌唱!他们是农民,他们是农民呀!特罗塔家族曾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

在深秋时分的早晨,当他们从床上坐起时,太阳像一个血红的橙子从东边天际冉冉升起。当他们沐浴着浅绿色的晨曦,在黑色冷杉树怀抱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进行操练时,银雾袅袅升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骑兵们激越铿锵的动作划破了寂静,撕开了晨雾。太阳升高了,它那苍白而凄凉的微光从密密的乌黑的枝丫间洒下来,显得那么冷清落寞;阵阵寒意像一把梳子抚掠着战马的赤褐色毛皮;邻近的林间空地上发出一阵阵嘶鸣声,那是渴望家乡的呼声。

骑兵们进行的是“骑射”练习。十点开始他们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卡尔·约瑟夫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营房。他害怕“休息”时间,害怕和军官伙伴们聊天。他们有时候会聚集在附近的酒吧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等候科瓦奇上校。他更害怕晚上军官俱乐部的聚会。天一黑,就得去,是强制性的。

晚点名的时间就要到了,士兵们匆匆归来,深蓝色的阴影七零八落散向营房的各个角落。卫队长雷茨尼策克已经从门口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黄色光亮的灯。号兵都集中在黑暗处,黄色的铜器在深暗的蓝色军服前闪闪发光。从马厩里传来马匹困倦欲睡的嘶鸣声,夜空中星光闪烁。

有人敲门。卡尔·约瑟夫一动不动。那是他的勤务兵,他会自己进来的。他马上会进来的。他叫奥努弗里耶。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记住这个名字啊!奥努弗里耶?祖父也许很熟悉这个名字吧!

奥努弗里耶走了进来。卡尔·约瑟夫把前额靠在窗口,他听见勤务兵在他身后立正敬礼。今天是星期三,奥努弗里耶要请假。得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得给他签假条。

“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对面士兵们还在吹口哨。奥努弗里耶忙着去开灯。卡尔·约瑟夫听见门框边上的开关啪嗒一声,身后顿时一片通明。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对面士兵房间里黄色灯光摇曳不定(用电灯是军官的一种特权)。

“今晚你想到哪儿去?”卡尔·约瑟夫问道,眼睛仍然望着对面的士兵房间。

“泡妞去!”奥努弗里耶说,这是少尉第一次对他称“你”。

“找哪个小妞?”卡尔·约瑟夫问。

“凯塔琳娜!” 奥努弗里耶说。他的声调显示出他还处于“立正”的姿势。

“稍息!”少尉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啪的一声把右腿伸到左腿前面。卡尔·约瑟夫转过身来,看见奥努弗里耶就站在他前面,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在宽厚的红嘴唇间微微发亮。他必须带着微笑“稍息”。

“你的那个凯塔琳娜长得怎么样?”卡尔·约瑟夫问道。

“报告少尉先生,乳房又白又大!”

“乳房又白又大!”少尉松开了握着的手,痛苦地回忆起斯拉曼太太的乳房。她死了,死了。

“假条!”卡尔·约瑟夫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把假条递过去。

“凯塔琳娜住在哪儿?”卡尔·约瑟夫问。

“在富人家做女仆!” 奥努弗里耶回答。

“乳房又白又大!”他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给我!”卡尔·约瑟夫说。他接过假条,抹抹平,签了名。

“找凯塔琳娜去吧!” 卡尔·约瑟夫说。

奥努弗里耶再次立正敬礼。

“走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大衣。他走到过道里。正当他在楼下锁门时,号兵吹响了晚点名号的最后一曲。星星在夜空闪烁,门口的岗哨向他敬了个礼,他随手关上了大门。

月亮向大道洒下一片银光,城里黄色的灯火像从天上坠落的星星在一一地向他问候,脚踩在秋夜寒冷的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背后传来奥努弗里耶的皮靴声。为了不让勤务兵超到他前面去,少尉加快了步伐。但奥努弗里耶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就这样在坚硬、冷清的道路上一前一后地跑起步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响着。很明显,奥努弗里耶很想赶上少尉。卡尔·约瑟夫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他清楚地看见奥努弗里耶在月光下伸展四肢,仿佛他正在不断地长高。他仰面对着星空,仿佛要从那里汲取新的力量,去和他的上级相逢。他使劲地甩动着手臂,其节奏和腿一样,看上去像是在用两只手在追赶空气。他在离卡尔·约瑟夫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脯向前一挺,咔嚓一个立正,五指并拢敬了个礼。卡尔·约瑟夫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他寻思,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说些好听的话。奥努弗里耶这么跟着他,确实令人感动。说实在的,他还没有仔细地瞧瞧他。在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之前,他是不可能去关注他的面容的。他觉得自己的勤务兵每天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其他的军官们一谈起自己的勤务兵,就好像谈论心爱的姑娘、衣服、美食和马匹一样,十分在行,十分认真。但是只要一谈到仆人,卡尔·约瑟夫就会想起家里侍候过祖父的亚克斯老头。好像世界上除了亚克斯老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仆人。此刻,奥努弗里耶出现在他面前,站在洒满月光的乡村大道上,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纽扣闪闪发光,皮靴擦得锃亮,宽大的脸庞上露出与少尉相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