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5/13页)

祖克曼医生真正去世是在第二天早上,但他留下临终遗言却在此时。一个词。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已竭尽全力。他说:“杂种。”

谁?林登·约翰逊?休伯特·汉弗莱?理查德·尼克松?上帝?那个少赐予了宇宙一点点物质,每立方英尺的空间少给了一小颗氢原子的上帝?抑或是那个没能让自小学之后就化身热忱道德家的祖克曼医生安享健康长寿晚年的上帝?但是,他留遗言的时候既没看信夹,也没抬头仰望看不见的上帝,而是直视着他叛教的儿子。

葬礼让人饱受煎熬。一来天太热。迈阿密公墓上空,太阳高悬,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祖克曼身上,耶和华的圣光就未曾这样照耀过他。要是犹太葬礼的仪式都是关于这个日头的,那或许他还会更投入一些,而不仅仅是为了照顾他母亲的感情。从空调车上下来之后,两个儿子就不得不扶着母亲前行,穿过一排正在喷洒的喷水器,走向墓地。六年前,祖克曼医生就买了两块墓地,一块给自己,一块给妻子,同一星期,他还在港滩退休村买了一套公寓。一到墓地,她的腿就软了,不过自从丈夫生病之后,她日渐消瘦,到现在只剩一百来磅了,亨利和内森扶她站着,毫不费力。直到灵柩落地,他们才躲进阴凉之处。祖克曼听到爱西在身后对梅茨先生说:“不管他们说什么,言词、布道、引语,一切终究还是结束了。”先前下车的时候,她曾转身对着祖克曼这样总结他父亲的这趟灵车之旅:“你乘车,却看不到风景了。”是的,只有爱西和他两人还会开口说些什么。

祖克曼、他弟弟和拉比是葬礼上最年轻的人,其他佝偻在那里的人比他们老好几十岁,要么是他父母在港滩退休村的老年邻居,要么是父亲在纽瓦克结识的老朋友,退休之后也住佛罗里达。其中有些人甚至是一战前祖克曼医生在中心医院的儿时玩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祖克曼只在小时候见过,那时他们的年纪就跟他现在差不多。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看着一张张下垂、松弛、起皱的脸,祖克曼心想,要是我还在写《卡诺夫斯基》就好了。这些声音勾起了他多少往事——查尔顿街的澡堂、莱克伍德的假日、鲨鱼河水湾的垂钓之旅!葬礼开始之前,每个人都过来拥抱他。没人提起《卡诺夫斯基》,也许根本就没人看过。这些退休的推销员、商人和工厂主一生经风历雨,什么样的考验都经历过,只有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始终做不到。这无妨。甚至年轻的拉比也没对这位作者提起《卡诺夫斯基》。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吧。那更好。在这里,他不是“作者”——作者在曼哈顿。在这里,他是内森。有时候,人生最好的体验莫过于这样的解脱。

他念着哀悼祈祷文。棺木入土之时,非教徒也需要吟诵点什么,比起“朝着消逝之光怒吼吧”,“伊斯戈德尔维伊斯科德什(6)……”对他更有意义。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以犹太人的身份入葬,这个人必定是他父亲。内森最终也许也会愿意以犹太人的身份入葬。总好过波希米亚人(7)。

“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搀扶着母亲往回走的时候,母亲这样说道:“我的两个高大帅气的孩子。”

在横穿迈阿密城回公寓的路上,他们的汽车恰好停在一个超市外面等红灯,女顾客都穿着背心、短裤和高跟凉鞋,大多是中年人和古巴人。刚刚从死者的退休养老村出来,却一下有这么多细胞原生质曝露在空气中。他留意到亨利也在看。在祖克曼眼里,背心向来很挑逗——像布而不像衣服——但是此刻看到这些女人裸露在外的肉体,他唯一能想到的却是父亲腐烂消解的身体。这天早些时候,他们一家人坐进教堂的第一排,留着胡子像极了切·格瓦拉的年轻拉比开始在圣坛上赞颂逝者的美德,从那个时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想其他东西了。拉比口中的祖克曼医生不只是个父亲、丈夫和忠于家庭的男人,还是位“心忧天下、战斗不息的政治人物”:他订阅研究了诸多报纸杂志,他费心撰写了无数抗议信,他热情洋溢地投身美国的民主事业,他激情澎湃地致力于以色列人的生存斗争,他因越南屠杀而怒不可遏,他为苏联犹太人忧心忡忡。听拉比说起这一切,祖克曼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词:“终结”。体面的说教、压抑的布道、冗余的禁锢、路西法(8)式的正直、赫拉克勒斯式的误解,一切的一切,终结了。

奇怪。全都反了。他从未如此冷漠地审视父亲的一生。他们埋葬的似乎是别人的父亲。拉比描述的根本就不是祖克曼医生。也许拉比只想让他远离《卡诺夫斯基》里的那位父亲,但他的描述让人觉得祖克曼医生就是史怀哲(9),只不过少了管风琴和麻风病人。但又有何妨呢?这会伤害到谁?这只是个葬礼,不是小说,更不是末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