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3/13页)

祖克曼联系到亨利的时候,他刚参加完蒙特利尔的会议回到办公室。亨利还不知情,祖克曼告诉他——“似乎就这样了”——的时候,他发出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啜泣声。这就是祖克曼在这次旅途中不需要任何励志读物的另一个原因。他还有个小弟弟要照顾,一个情感脆弱却不愿表露的小弟弟。

但是亨利出现在机场时看起来一点都不小,他身着黑色条纹西装,手拿公文包,包上缀着姓名首字母,包里装着打算补看的牙科期刊。祖克曼心里有点失落,他不必鼓舞弟弟了;这种失落也让他感到些许可笑——还有些许诧异,在这次飞往南方的航班上他原本计划照顾一个十岁的孩子——结果他阅读了万物的起源。

轮到他和父亲告别了,他没有重提祖母的杏仁面包。祖母的杏仁面包棒极了,但是爱西描述之详尽已无人能及,因此祖克曼打算和父亲解释他前一天刚读到的大爆炸理论。他要努力让父亲明白万物在燃烧中周而复始循环了多久,也许家人也会明白。行将辞世的不仅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表兄,抑或一个丈夫,而是整个世界——不管这能带来什么样的安慰。

那么就一起回到祖母还不会做杏仁面包的时候吧。甚至回到祖母还没出生的时候。

“我在飞机上看一本关于宇宙开端的书。爸爸,你听得见吗?”

“别担心,他听得见,”爱西说。“他什么都能听见。他这一辈子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对吧,维克托?”

“不是世界,”内森看着父亲探寻的目光说,“是宇宙。科学家们现在认为宇宙形成于一百亿到两百亿年以前。”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父亲的臂膀上。简直不可能——手臂上什么都没有了。小时候,祖克曼兄弟经常开心地看着他们的父亲假装从拇指里吹气,然后鼓起臂上的肱二头肌。现在,它们都消失不见了,爸爸那圆鼓鼓的肱二头肌,就像孕育了宇宙的原始氢能蛋那样了无踪影了……是的,尽管祖克曼渐渐觉得自己在明目张胆地做蠢事,一个自命不凡、百无一用的教书匠在做蠢事,他还是喋喋不休:有一天,原始氢能蛋达到了上千亿度的高温,然后爆炸了,就像一个喷发的火炉,当即生成了后来宇宙中的所有元素。“所有这一切,”他告诉父亲,“都发生在宇宙产生第一天的最初半个小时里。”

祖克曼医生脸上没有半点惊讶。他为什么要惊讶?创世纪第一天的最初半个小时和他一生最后一天的最后半个小时有什么关系?

噢,杏仁面包好多了。温暖,实在,贴近维克托·祖克曼的生活,也契合犹太家庭临终告别的场景。但是爱西之为爱西,絮叨杏仁面包是她的选择;而他之所以是他,不管有多傻,这都是他的选择。继续吧,内森,当一回父亲的父亲。最后一次机会,告诉他他尚不明白的东西。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换个角度看世界。你会改变他的。

“——从此宇宙不停向外扩张,因为大爆炸所产生的冲击力,星系全部向外逃逸。宇宙不断膨胀,将持续膨胀五百亿年。”

此时,父亲还是没有回应。

“继续,他在听着呢。”爱西发话。

“我担心,”他轻轻告诉她,“即使精神焕发的一个人,这一切也不好理解……”

“别担心,接着讲。我们家族的人永远比你想象的聪明。”

“我同意,爱西特(3)。我刚刚想到的是我自己的愚蠢。”

“对着他说,内森。”他妈妈流着泪发话了。“爱西,我求你,别添事了,起码今晚别。”

内森望向床的另一侧。他弟弟亨利紧握着父亲的一只手,也泪流满面。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想和父亲告别的样子。是无法言说的深爱爆发了,还是压抑已久的仇恨在继续?亨利是那个比较优秀的儿子,但要当好儿子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许这只是祖克曼个人的看法。在祖克曼家所有男人里,亨利个子最高、肤色最深、容貌最帅。他是个皮肤黝黑、气质阳刚的沙漠男子,他的基因仿佛没有跟着“大离散”四处奔波,直接从朱迪亚(4)传到了新泽西,这在他们宗族也是绝无仅有的。他有轻柔悦耳的嗓音和最温柔、最文雅、最符合医生身份的举止,他的病人总是无一例外地爱上他。他也会爱上某些病人。这只有祖克曼知道。大约两年前,亨利半夜驱车到纽约,打算穿内森的睡衣在内森的书房过夜,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和妻子同床共枕。看到卡罗尔脱衣服睡觉,他想起了(他没理由忘记)几个小时之前和他在新泽西北部一个汽车旅馆里宽衣解带的病人的裸体,于是他在凌晨两点逃到了纽约,匆忙得连塞在鞋里的袜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他一夜没睡,一直对着哥哥讲述自己的情妇,祖克曼听着,觉得他就像十九世纪伟大的通奸文学作品里某个不幸的小情人,饱受思念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