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6/13页)

是什么让葬礼充满煎熬?是酷热和他们迷茫、无助、瘫软的母亲;是父亲那些老友们看着墓坑时的悲戚眼神,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之后他们也将躺在那里——儿时记忆中那些爱管闲事的壮汉如今已如此脆弱,有些人虽然晒得黝黑健康,但倘若把他们推入墓坑,他们也已无力爬出……除了这一切,还有他自己的情感。他并不悲伤,因而愈发煎熬。意外。羞耻。狂喜。而因此愈加羞耻。但他在十二岁、十五岁、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为父亲的身体悲伤过,他在父亲生前就已尝尽痛失父亲的悲伤。父亲去世,他从悲伤中解脱。

他和亨利登上纽瓦克的班机之后,他似乎更加解脱了。喜悦阵阵涌来,带走他的胡思乱想,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控制。这喜悦极可能就是玛丽、安德烈等人在他成名之后希望他能体验到的无上自由。事实上,这喜悦和在佛罗里达四天的煎熬有莫大关系。四天里,他安排葬礼,安顿母亲,心无旁骛,名声和赞誉都抛之脑后。他又做回了自己——稍有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了。忘掉父亲们,他对自己说。父亲们。

也忘掉绑匪。这四天里,没有任何电话留言,那个语气凶恶的拳手没有找过他,稀里糊涂的阿尔文·佩普勒也没有。他的这位老乡是否已经把充满忿恨的敬慕都宣泄在他的手帕里了?这场攻讦就此结束了?抑或他的想象会引来另一群佩普勒,他们从他的小说里无中生有,构建出新的小说——把这些小说伪装成现实本身,伪装成不折不扣的真实过往?瑰丽、崇高的祖克曼催生出大批的祖克曼超级狂徒!一本书,一个原本只存在于封面和封底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实现“人文2”课程中亚里士多德说艺术应该做到的事情,让我们明了何为善何为恶,反倒在书页之外演绎出鲜活故事,艰涩难懂、莫名其妙、叫人难以忍受的不成文的故事。噢,要是阿尔文曾和他一起在芝加哥研读亚里士多德,那该多好!要是阿尔文能明白应该是作家令读者感动、悲悯、害怕而不应反过来,那该多好!

他从未如此喜欢飞机起飞。飞机在跑道上如赛车般加油前进,他叉开双腿,感受前进的动力,就仿佛这动力源于自己。起飞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倒挂的墨索里尼,那醒目惹眼的场景在脑海里倏然升腾,一如腾空的飞机。他从没忘记头版上的这张照片。他这代年轻美国人有谁能忘记?但在自己那奉公守法、反法西斯、和平非暴力的父亲去世之后,在曾任基尔大街空袭民防队队长、毕生拥护圣约之子会反毁谤联盟(10)的父亲去世之后,怎会想起对墨索里尼这个无耻暴君的报复?他又想起了自己内心的困扰。

差不多三天三夜了,他一直在想,父亲的临终之言究竟是不是“杂种”。经历了长时间的守夜,他的听觉也许不那么敏锐了。杂种?什么意思?你根本不是我真正的儿子。但这个父亲能那么有洞察力吗,能吗?也许他是从我眼里读到的:爸爸,亨利才是你的好孩子,我不是。不,不,除非是在安全的书房里,否则连我自己也无法洞察到这一点。也许,他说的只是“快点”,催促死神快点动手,就像他曾经催促妻子快点卷起冬毯,催促偷懒的亨利快点做作业。“大点”?不可能。尽管内森宣扬了一番宇宙论,但对他父亲而言,从生到死,广袤的宇宙始终只有两个参照点:家庭和希特勒。你能做得更糟一点,也能做得更好一点。好点。没错!不是“杂种”是“好点”(11)。第一原则,也是最后训诫。不是更多的启示,而是更多的美德。他从来都只会提醒他们要做好孩子。“杂种”只是祖克曼自己的痴心妄想,即便不是他身为儿子的妄想,也是他身为作家的妄想。更精彩的场面,更猛的药剂,“父亲”最终断绝关系的声明。但是,不写作的时候,祖克曼只是个普通人,他也宁愿不要如他想象的那般精彩。卡夫卡曾经写道:“我认为我们应该只读那些会让人又痛又痒的书。如果一本书不能给我们当头一棒,那又何必读它?”这没错,就书而言。但在现实生活里,又何必凭空造出给自己的当头一棒呢?拥护艺术,但谎语癖还是要打倒。

谎语癖?阿尔文·佩普勒。这个词就像一声钟鸣,将汝唤回我身旁(12)。

葬礼后一晚,其他人就寝之后,爱西向祖克曼确证了佩普勒大致的生平。那晚,他俩在她厨房里吃白天招待客人剩下的肉桂蛋糕。自祖克曼记事起,爱西就好吃且嗜烟,在大家看来她会早早地吃进坟墓,抑或抽烟致死。父亲总能找机会训导别人该怎么生活,她就是诸多被训人里的一个。“他常常坐在窗边,”爱西告诉内森,“坐在轮椅里朝楼下停车的人喊话。他们不听他的,只管停自己的。就昨天我还碰到一个女人,因为你家老头,你妈现在都还不敢跟她说话。她是沃克斯博格老太太,辛辛那提人,家产上百万上千万。你妈一看到她就绕道而行。有一天,维克托看到沃克斯博格太太坐在大厅的空调边上想心事,就提醒她挪开点,省得染肺炎。她说:‘拜托,祖克曼医生,我坐哪儿不关你的事。’但是,不行,他不接受这个回复。他开始跟她说一九一八年我们的表妹西尔维娅怎样死于流感,她是如何漂亮如何聪慧,她的死给格蕾西阿姨带来什么样的打击。你妈阻止不了他。每次她试着推开他的轮椅,他都大发脾气。她不得不去配安定片并交给我保管,因为一旦被他看到,他就会朝她大吼大叫,说她吃药吃上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