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嫁给了托尔斯泰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在一起吃早饭,像一家四口的幸福家庭。洛诺夫不能仅仅因为要在早上喝橘汁的时候看到一张新脸孔而把她甩掉的结发已有三十年的女人,在我们喝橘汁的时候得意地告诉我们原来坐在艾米和我的椅子上的子女的成就。她把他们的近照给我们看,都是与他们自己的子女一起拍的。洛诺夫在头一天晚上没有向我提到过他已是好几个孙儿孙女的祖父了。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提到?

霍普隔了一夜之后似乎已经由他的上了年纪、受到委屈、孤独寂寞的妻子一变而为完全另外一个人了,很像厨房墙上所挂的那些歌颂大自然的美丽短诗的快活的作者,天竺葵的栽培者,洛诺夫说的“她能粘上”打碎了的碟子的那个女人。洛诺夫也似乎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不知他是否有意,他走到早饭桌前来的时候嘴里哼着“我蓝色的天堂”。而且几乎马上开始装起小丑来,目的也是为了使霍普更快活。

为什么发生了这变化?因为艾米吃过早饭后要回到剑桥去。

但是我已不能再把她当做艾米了。相反,我不断地被拉回到我躺在黑暗的书房里在她和洛诺夫夫妇身上构思出来的小说中去,当时我一方面被他的赞扬弄得飘飘然,另一方面仍对我的苛刻的父亲怀着不满,而且当然,还因为我的偶像在果断地回去同他妻子共床之前与那个了不起的年轻女子之间发生的事情而感到吃惊。

在吃早饭的时候,我父亲、我母亲、瓦普特法官、瓦普特太太始终萦绕在我的脑际。我通宵没有合过眼,如今我无法清醒地考虑他们或者我自己,或者艾米——她是这样叫的。我不断地看到自己回到新泽西州去,向我的家人说,“我在新英格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年轻女子。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就要结婚了。”“结婚?这么快?内森,她是犹太人吗?”“是的,她是犹太人。”“那么她是谁?”“安妮·弗兰克。”

“我吃得太多了。”洛诺夫在霍普给他倒茶时说。

“你需要的是锻炼,”霍普说,“多散步。你放弃了下午的散步,这样你就发胖。你实际上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肯定没有吃发胖的东西。这是老坐在写字桌前的缘故。还有待在家里。”

“我不能再散步了。我不能再见到那些树了。”

“那么朝另外那个方向走。”

“另外那个方向我已经走了十年了,所以我才换了这个方向。而且,我在散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在散步。说实话,我连树也没有看见。”

“这话不对,”霍普说,“他爱大自然,”她告诉我说,“凡是生长的东西,他什么名字都知道。”

“我要节制饮食了,”洛诺夫说,“谁愿意同我分个鸡蛋吃?”

霍普高兴地说:“今天早晨你可以款待一下自己,吃个整鸡蛋。”

“艾米,你愿意同我分个鸡蛋吃吗?”

他在招她讲话,这使我第一次有机会转过头去看她,而不致感到不好意思。是这样。可能这样。同样的没有虚饰和丝毫无损的聪明的神情,同样的安详的沉思的神情……前额不是莎士比亚的——是她自己的。

她在微笑,好像她也是情绪十分愉快,他昨天晚上拒绝吻她的乳房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吃不了,”她对他说。

“半个也吃不了?”洛诺夫说。

“十六分之一也吃不了。”

这是我的姑姑泰西,这是弗里达和载夫,这是伯蒂,这是默里……你瞧,我们是个大家庭。这是我的妻子。她就是我一直想要娶的。如果你不信,只消瞧一眼她的笑容,听一下她的笑声。还记得那张聪明的小脸蛋上深陷的眼睛天真无邪地向上翘吗?还记得用一只发卡向后夹住的黑发吗?这就是她……安妮,我的父亲问——那个安妮?唉,我误解了我的儿子。我们完全弄错了!

“炒个鸡蛋,霍普,”洛诺夫说,“你吃一半,我就吃一半。”

“你可以吃一个,”她答道,“只要恢复散步就行了。”

他探询地看我:“内森,吃半个吧。”

“不,不,”他的妻子说,向炉灶转过身去,得意地宣布,“这一个你全吃了它!”

洛诺夫无奈地说:“还有一件事,我今天早上把刀片扔了。”

“你为什么,”艾米说,假装仍十分高兴,“干这样的事?”

“我想过了。我的孩子已念完了大学。我的房子已经付清了钱。我有蓝十字会和医疗保护。我有一辆五六年的福特汽车。昨天我从巴西收到了四十五元的版税——白送的钱。我就对自己说,扔掉吧,换片新的刮胡子。我又想,不对,这一片至少还可剃一次。说不定还可剃两次。为什么要浪费?但我又想:我有七本书出了平装本,我在二十个国家都有书店出我的书,这房子屋顶上新铺了瓦,地下室里还新安了锅炉,霍普的小洗澡间里水管也是新装的。账单全都付清了,而且,银行里还有存款,挣三分利息可以供我们养老。去他妈的,我想,考虑得够了。我换了新刀片。瞧我剃的。几乎把耳朵都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