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5/8页)

他也两鬓灰白,肤色黑,眼角皱纹密布。谈到生意上的事,他就猛摇头,“一言难尽。”但他也坦承,那几年的“卖身”赚得这栋老房子(“还好登陆得早,”他脸上不自禁有几分得意,“现在是买不起了。”)和一个很能干的妻子。只见他粗豪地吼一声,一个方脸大耳壮实的女人快步走来,“这是贱内。唐山姑娘。”唐山姑娘是以闽南语说出。他笑笑地抓着女人的肩膀说,妇人一脸憨厚,连声问好。他说孩子都上大学了,他也退休了,开个小咖啡馆自娱,没客人时就自己看看书,写写文章。他慨叹说,流浪中国那几年,最想念家乡的咖啡味,他家那排店最后一家是卖咖啡粉的,每次一炒咖啡,整条街都是咖啡香,从街尾流过来。说话时,他的手掌夸张地从你眼前徐徐划过,模仿香气的轨迹。

“来块糕点吧?我老婆亲手做的,我带她回柔佛找师傅学的。乡愁啊。”然后他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

你看到柜台上,赫然是红的绿的,洒了椰丝、榨香草兰的汁制成的娘惹糕,和你一见就流口水的热腾腾的咖喱饺。

千年古庙没有想象中大,也看不出如记载的那般古老,树看来也不过数十岁。历经劫难,一再重修,一再更新,也许只有几尊佛像,一对佛塔是旧的。但即使是仿照做旧的你也看不出来。

从清冷的千年古剎出来,你散步在树老荫重的老街,走到十字路口。踅进一条街,低矮的双层楼房,木构的二楼灰色瓦,老旧的木窗敞开,伸出竹竿挂着亵衣。卖菜的、卖肉的、卖小吃的、理发的、打铁的、卖饮料的、卖衣服的、专治鸡眼的……那气味,那些衰老的脸孔、神情,盈耳的乡音都如此熟悉。难怪那些北方人会说,你们的故乡像极了他们的南方小镇。先辈离乡时,有意无意地,一点一滴把他乡建造成记忆中的样子。

你想起祖母的穿戴,自有记忆以来,就是那袭深蓝唐衫,挽髻。那样的身影在伊的原乡随处可见,都老成了同一个样子。

你想起祖母有一回心血来潮讲的故事。那些过番的男人,有的是留下一家大小,自己南下做苦工,大部分男人半年几个月的,会用侨批捎些钱回唐山。但也有从来没寄钱回家的,辛苦挣的钱赌掉了,或吃鸦片、玩女人花掉了。家里人等不到钱饿死、卖小孩的也有。有的新婚没几个月,就把妻子留在家乡照顾父母,自己走了,那些女人多半肚子里怀着孩子。请人写信来回一趟要好几个月,有的几年会回一趟故乡,有的赚到钱,就在南洋另娶老婆,生一堆小孩,就再也不回去了。唐山的女人就一辈子守寡,等着等到死。伊算是幸运的,随夫南下。苦是苦,但一辈子没有分开过,还能亲自给他送终。

那些唐山来的信件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不记得那些名字,更没抄下那地址。也不知道祖母过世时是否有人通知伊唐山的亲人。多半没有。没有人会注意这些芝麻小事。对方也不会在意吧。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历史的尘沙。

无名之辈,不会被记载于书册。如果不是到墓前,你也不知道伊和祖父名字的确切写法。平日问起,伊有点害羞,笑笑地说 Kua yün,你们都以为是“蛞蚓”,好似是蛞蝓和蚯蚓合在一起的省称。

然后你到另一座岛。曾经风声鹤唳的岛,地表下尽是田鼠坑道。秋意浓,夜来风凉。古老的聚落,小巷深弄,青石板路,那些还乡的人盖的房子都有相似的考究,纵然还没到洋楼豪宅的规模。红砖墙,飞檐角,门面特别讲究。主屋屋顶有阳台,别致的樽形石栏杆,拱形山头上有泥塑天使、孟加里、凤凰、飞马、菠萝、花草等;门楣上金色大字匾额:“紫云衍派”“济阳衍派”等,大门两侧有对联,联侧则是极尽华丽之能事的,以蓝色为主调的马赛克拼贴,多为几何状的花草,万花筒似的。在你凝望时,那菱形方形圆形的多色套叠,好像兀自在旋转。似曾相识。

入夜,有一扇陈旧的木门为你打开,一妇人笑笑地走出来。并不认识,但那张脸并不陌生。亲族里的中年妇人也依稀是那副模样。婶婶,阿妗④,阿姨,甚至姐姐。她好像在等待你归来,而不只是到来,亲切地问道:“吃饱未?”

窄小的中庭,一侧摆了花盆,玛格丽特,虎头兰。双扇的木门,外侧是铜环,里侧是木闩。一盏黯淡的小灯,木床,木百叶窗,天花板也都是圆滚滚的原木。兴许是南洋运来的。小小的三合院,不大的天井里摆着松柏盆栽。幽暗的正厅里,墙上有许多墨写的儒家的治家格言之类的陈腔滥调,高处挂着十多幅比真人略小的男女暮年半身画像,微光里脸色灰暗。应该是这房子往昔历代的主人。妇人说,这房子原本荒废了,她承租下来整理了做民宿,东西都是原来的,努力让客人有一种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