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3/8页)

那些信都收在神台下的抽屉里,以火柴、线香、竹柄蜡烛压着。

其后再有信来,你连拆都不拆了。祖母也少问起故乡来信,但时不时心血来潮会说伊想返乡看看。伊的父母过世时伊人在南洋,多半想回去扫个墓吧。

不久来了场大水,匆匆搬家时连神台连同香炉、慈眉善目笑脸常开的大伯公都没来得及带走。

你们搬离那里后,就再也没收到唐山的来信。

祖母返乡的心愿又说了几年,父母依然住在胶林里。二哥每年都换新车,每年年末例行到泰国嫖妓多日,人也越吃越肥。大哥努力拓展事业,来信说,“近日赚进第一桶金,打算再生个孩子。”

不知哪一年开始,伊不再提起返乡的事,一直到过世。

南洋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

血流着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田汉,《再会吧,南洋》

祖父母的故乡有的是千年古庙,见证过多少生灭。

你想,也许应该为他们到庙里上个香。

你先是造访鳌的遗址,他的名字是个华丽的纪念碑。你祖父的同代人,也是一个最遥远的对照。他是华侨里的巨人,一度是世界树胶大王,他家生产的轮子和鞋子,曾经卖到非洲和南极。其后毅然返乡(还真是个穷乡啊)兴学,在中国最危急的年代不断募款捐钱,不惜危及自己在南洋的产业,那不可一世的橡胶王国。也一再号召华侨子弟返乡抗日,譬如南侨机工。你看到那洋楼式气派的中学、大学,也走访了他的墓园,一个临海的纪念碑。望海,浪起时,有股难言的悲凉之感。大潮时,低矮的部分多半会浸泡在水里吧。令你纳闷的是,一向重视风水的中国人,怎会选择一个会泡水的墓址呢?厦大地址选得多好啊,背靠南普陀寺,面向鼓浪屿,简直是风水宝地。讨厌厦大的愤世者曾写道:“前面是鼓浪屿的涛声,不远处后山点点是南普陀寺的灯光。”

你曾在资料读到,“文革”时陈的墓园被红卫兵砸毁,尸体还被拖出来,曝晒了好一段日子。

然而在离大陆最近的这座蛋形的岛,你一度找不到订好的旅舍,一遍一遍地经过它,但就是看不到,它仿佛置身于其他房舍的褶缝里。每一条路,每个巷弄都不对。你拖着行李,沿着斜坡上上下下,走了一趟又一趟。小巷旁有个年轻人在卖花生麻糬,炉火烤红了他带着痘疤的脸。走到尽头,那里有几家水果摊。竟然有人卖山竹与红毛丹,红毛丹的枝梗都被拔除了,一颗颗毛茸茸的看起来不太真实,你忍不住拿起来摸一摸。妇人向你力荐,说是南洋进口的。你想起月前你在赤道故乡还吃了好几公斤。更新鲜,也更便宜。

路旁有大娘用长绳拴了一只黑鸡和一只白鸭,在等待被买去宰杀前,它们除了鸣叫就是大便。另一侧木板胡乱拼搭的一个小阁楼,沿着铸铁螺旋梯子踅上去,有一家学生风格的咖啡店摇摇欲坠,播放着嘶哑的反越战的英语老歌。长脸长发女孩为你煮了一大杯热乎乎的咖啡。墙报上便条纸浮贴着稚气的学生留言,没有别的客人。临街的窗,初秋轻风微凉,风中有股微焦的花生味。络绎的年轻人上下斜坡,如此接近,又如此陌生。那地方让你想起淡水。

你走进冷清的博物馆,迎面而来的是数艘轿车大小的三桅帆船模型,随即拉开历史长廊——船舱里密密挨着的颗颗不是香瓜波罗而是猪仔的头。蓝色的是海,白色鱼鳞弧是浪。衣衫褴褛的华工塑像露出胸骨,头系毛巾,表情呆滞,或站或蹲或坐,有的衔着长烟杆,衣裤均如破布。十数棵没有树冠、垂着稀疏绿塑胶叶的橡胶树,背景漆成夜色,五六个土色塑胶男女头戴着灯,分散在不同的树头,弯腰割胶;壁画采矿船,戴着斗笠弯腰淘洗锡米的琉琅女。……挑担的小贩,各式小吃的图片,锡罐、水壶,磅秤……店铺、商号,婚丧喜庆的画面,一整个柱面的侨批——父亲大人膝下,母亲大人膝下,□□吾儿……装帧简素的出版品,各式盖满戳记的证件——历史匆匆走过,日军南侵,国家独立,……你发现马共竟然被缺席了,直接被跳过去。虽然博物馆门口高墙上有三颗浮雕的红星。

好几个名人的塑像或站或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发呆。拐个弯,一道窄窄的长廊,墙上写着斗大的“华侨机工”字样。墙的尽头是一台电视,播放着纪录片。黑白的画面,一个青年女子在高亢地朗诵着昨日之声:

家是我所恋的,

双亲和弟妹是我所爱的,

但破碎的祖国,

更是我所怀念热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