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4/8页)
彩色画面。一位满脸老人斑的老先生以你熟悉的方言口音的华语缓缓地诉说着,六七十年前改名换姓偷偷报名北上到滇缅边境协助输送物资的往事,那是抗战时濒临绝境的中国最后的运补线。老人说,离别时,码头欢送的群众人山人海,喊着口号、唱着抗战歌曲,高高抛起帽子,让他们油然生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他此生未曾再经历那般激动人心的离别,他在那里掉了一块骨头,以致废掉一只手。另一个老人说,他返乡后被英殖民政府怀疑是马共,经常受政治官员骚扰——经常被请去“喝咖啡”。但更多人死了埋在那里,很少人会记得他们。旁白的声音说,超过三千两百个南洋华侨子弟,战后只有三分之一返乡。三分之一死在那里,都只不过二十多岁。三分之一留在中国,战后物资短缺,有的流落街头沦为流浪汉,最终饿死街头。留在中国安家落户的那些人,“文革”时都被打成“敌奸”,个人档案上都有斗大的“敌伪档案”标记,被整肃得很惨,他们的孩子一整代也被牺牲掉,不能上大学,不能入党,没有好工作。因为是祖国的敌人
。
不知墙的哪边重复播放着《告别南洋
》,青年男女的合唱,大概是旧时代的录音,背景有沙沙的杂音,还可以感受到扩音器声嘶力竭的金属抖颤: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
旅舍电视里播着纪录片,那重返昔日滇缅战场的退休老将军你认得的,他有着两片招牌的海苔眉,他说,“我九十六岁了,回来看看昔日阵亡的弟兄。”他突然提起南侨机工。“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会去招募南洋的司机来帮忙运输?那时中国车子少,会开车的人跟今天会开飞机的人一样,并不多,那时南洋比较进步嘛……”
侨乡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
海水鼓起波浪
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
台湾是我家乡——《鼓浪屿之波》
一座极小的岛。人比掉落地上的糖果上的蚂蚁那样多。
……清晨的阳光,拂照着长长的青石板路,石头表面有不规则的鳞纹,侧背着书包,水手服,女孩轻快的脚步走过,脸上有笑意。扬起蓝色的裙角,及肩的黑发,叮叮咚咚的琴声如沉重的水滴落银盘。白鞋踏上洋楼斑驳的台阶,小鹿般跃起,没入洋楼宽大的五脚基,那阴凉的回廊。
几片巴掌大的落叶被风拖曳着、时而掀翻,打了几个跟斗。
伊穿过长廊、中庭,画面里的少女转而变成中年女子,成熟的风韵里有充分的自信。一小女孩自屋里跑了出来,似乎叫唤着妈妈。中年女子丰腴的脸庞,笑容里有一种为人母的满足。背后是高大的洋楼,红砖像重叠的句子,斜阳金光打那表面轻轻抹过像一阵金风。那是部反复播放的宣传影片,年轻女人欢快的歌声响彻船舱,歌声中尽是阳光、地名、花与希望,呼唤台湾。船里挤满了人,有孩子在啼哭,渡轮两侧溅起阵阵浪花。
山头上洋楼别墅林立,从高处往下望,层层叠叠红墙灰瓦,但近看,好些其实都已荒废倾圮了。骨架虽仍完好,但门窗都破成大洞,屋瓦亦多处崩落,有的屋顶甚至长着芒草和小树。但从那些骨架,那庭院,仍可遥想昔日之辉煌。有的整理了做观光之用,然而永远失去了家居之感,太新。那些“家人”都离开了,留下的仍是个空壳。仍有人住的,即便门开着,也拒绝让人闯入。昔日的侨乡,衣锦还乡者在家乡盖的豪宅,都难免有几分铺张炫耀。
季风来时,浪涛阵阵如战鼓。许多都是名人的故居。
但更多人选择安家落户,只勉强在那里拥有唯一的一间房子。无力返乡,也无意返乡。
不知哪里楼头飘来女人哀怨的歌声——好像就在耳壳边上,字字急促如刻字:
一只火船起新烟,下晡四点备开船。
眠床阔阔是好翻身,我君一去到番丬。
一暝袂困个看天窗,目屎流落眠床枋。
你走进一处行人较少的巷弄,两旁的围墙都高于人。有一棵高大的杧果树,树荫下红墙灰瓦,你闻到熟悉的咖啡香。南洋咖啡馆
,陶匾挂在墙柱上,八字胡似的隶书写就,尺许长,字的两端和镌了棵椰子树。你内心微微触动,脚就踅了进去。几张桌子,没几个客人,生意冷清。你挑了个朝外的位子坐下,点了杯“羔丕乌
”。果然是家乡的冲泡方式,正待问,有人拍拍你的肩膀。一张大脸出现在你眼前。一个不成比例的大头,咧嘴笑时,眼睛被挤压成三角形,有蛇的微芒。啊,原来是他,“老师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禁失声问道。是那位当年多次想随你去涸泽摸鱼的华文老师,家里在镇上有多间店面,小儿子,叛逆,偏偏跑去台湾念中文系,可能曾经怀抱过什么隐秘的文学梦,父兄也拿他没办法。你中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但他竟没什么变,只好像头变得更大了,也许因为下半身更其缩小了。辗转听说他与这里那里的华校高层处得不愉快,早辞了教职,换了几个工作都很不顺利,老是和老板杠上。最后不得不到中国大陆去投靠他在那里扩展家族企业的哥哥,据说也不是很得意,连你们都知道他很爱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