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6/8页)

你想起你在台湾乡下买的房子,是由被好赌吸毒、被地下钱庄追债的败家子手上取得的。据他嫂嫂说,那是他母亲用一辈子在山上采茶的积蓄盖的,房子盖好前老人就病逝了。而他母亲过世不到五年,房子就被贱卖掉了。

清理垃圾时,你们发现楼上公嬷厅有张破旧的电视柜。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有两帧巨幅遗照,也就是一般的父亲母亲的样子。那神情,拍照的瞬间好像就有心理准备这是要做遗照用的。直视着你,好像你是他们的孩子。

你走过遗迹、老宅、气派的洋楼、依然气派的洋楼的残骸、坑道、纪念馆,看到许多陈旧的黑白全家福,离乡返乡的故事、发迹的故事、失踪的故事,听了女人怨诉的褒歌,一生的等待;此生未曾见过番父亲的女儿,恨一个名字。弃的故事。

离开前那一夜月光清朗,周遭废弃的房子都只剩少许墙,白蚁吃剩的梁,月光直照在昔日厅堂欣欣向荣的杂木上,暗处蟋蟀鸣叫。

睡眠的深处有雨声。好像下了一夜的雨。但也许雨只下在梦里,在南方的树林深处,下在梦的最深处,那里有蛙鸣,有花香。

故乡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思乡曲》

南方,古陆块的尽头,小岛,咖啡山。

老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只眼浊白很可能已经看不到东西,但却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背着塑胶水壶,手提长柄镰刀。他的华语的口音有浓重的闽南方言腔,有些词汇还坚持用闽南语发音,有时还会突然哼起七字的闽南古歌。但声音像隔了道墙似地有点浊,歌词听不太真确。老人住得靠近那里,破落的房宅,在这蕞尔小岛上竟然还能以铁篱笆围起一小片土地,屋前竟种了棵榴梿和波罗蜜,树结着累累拳头大的刺果。他家离那里有一小段长满茅草的路。

在那近旁秘密地孵育龙鱼的朋友在电话里说,他知道那坟场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答应送他一条他其实买不起却一直要他打折卖他的金龙鱼仔,他才答应带你走一趟,但你得答应保守秘密。这位养鱼的朋友,常告诉你一个惊恐的讯息:这座岛上的回收净化水,不知道为什么鱼卵孵出来的都是母鱼,没有公的。喝多了这岛上男人的卵孵可能会缩小到比花生米还小。

老友热切的声音好似也来自墙的另一边。他说,别看他那样,可是南洋大学历史系读过几年书的老左,年轻时很激进,吃过不少苦头。那地方他最熟了,他退休后想用这座坟场的数据写一部大小说,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好像一直没什么进度。

老人微微跛着脚,手持长棍引路。就是这,都快全部铲除掉了。要开路,要盖大楼,死人不能和活人争地啊。争也争不过。这里很多蛇,他说。因为有很多青蛙,有专家调查过,说至少有一百多种。

他说以前他进去考察都要带把镰刀,穿雨鞋,但很多地方还是到不了的,像座深芭。

墓园入口的杂草灌木看得出已清除过一段时间了,都已重新在抽芽了。顶芽,或侧芽,有的甚至重新长出了绿意。但大树还是大树,大到不能再大的那种感觉,好像从恐龙时代以来就在那儿了,但它们的年轮,顶多也就是这墓园的年岁。枝干都和相邻的树纠缠交错,仿佛彼此都是对方的墙。粗壮的树身,树皮黑而潮,苔藓、蜈蚣蕨和各色的攀缘植物都长住在树皮上,死去挨着树皮就地化为养分,新芽从尸骸旁冒生,反复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代了。巨大的鸟巢蕨仿佛真的就有鸟在其上栖止,树冠层层的叶子筛走日照,阴暗的绿意中有水的气息。你心里想,这地方就算有原生种岛民也不奇怪。

树上有猴子探看,松鼠过枝。小径清出来了,有点泥泞,但不算难走。零星的游客,兴许是在寻觅已被遗忘的祖先的丘墓。

连那头老狮子外婆家族的墓群也是在这林子深处找到。

要铲除的新闻出来后,才陆陆续续有人来关切。之前很少人会来这里,清明节也只有最外面那些坟有的会有子孙来祭拜,清除杂草。那里的(墓)比较新。

挂藤有的被砍除了,就像那些从墓的裂缝里长出的杂树和芒草。但即便是墓石上,也着满青苔。

而清晰可以辨识的墓,其实都是经过一番整理的,遮蔽的杂木都被劈除了。于是在大树之间,东一个西一个,数十座散落于光斑树影间,远看确实像一只只巨龟,背着绿草,有的还躲在灌木后头;有时偌大一整片地表坟起,高低起伏的围垄确立分界线,那是有钱人的墓了。有的是沿着斜坡起伏,紧挨着。那是平民的聚落了。此前,除少数例外,那些坟几乎都被杂草灌木覆没,即便是豪门大户占地宽广。树和草的种子飘落、野藤伸过来,一年半载就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