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4/19页)

“我再一次,再一次地请你原谅我话里流露出的不安。我多么希望同你讲话时不带这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可要知道,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了。随你怎么叫它,死亡确已在敲我们的门。我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这些时光吧,以此来向生命告别,这是我们永别前的聚会。让我们来告别我们所珍惜的一切,告别我们习惯了的那些概念,告别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和良心对我们的教导,告别一切希望,最后是你我相互告别。让我们俩再重温一下我们夜里的悄悄密语,那些伟大的话语,那些如亚洲大洋名字般的太平的话语。我内心隐秘的、犯禁的天使啊,你在战争和起义连绵不断的天空下陪伴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是无缘无故的。在我生命的初起时,同样是你出现在童年的和平的天空下面。

“那天夜里,你这个中学高年级学生穿着咖啡色制服,昏暗中站在屋里隔板的那边,神采和现在一模一样,都是那么惊人的美丽。

“在那以后的生活中,我始终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你当时在我心中留下的美妙倩影的光彩,形容那渐渐暗淡的一线光芒和渐渐变低的一串清音。正是这光芒和声音从此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成了我深入理解世上其余的一切所不可少的钥匙,这都多亏了你。

“当你穿着学生裙,像影子一样从隔板背后走出来时,我这个对你还一无所知的男孩,从内心痛苦的反响中感受到: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如同带电一样,具有世上所能有的全部女性的温柔。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触动她,就会迸出火花照亮房间,要么把人击死,要么给人充上电,使他终生怀着磁铁般的向往和忧伤。我眼里充满了欲滴的泪水,整个心身仿佛在闪光,在哭泣。当时我是那么怜悯我自己,我这个男孩;但尤其是怜悯你,你这个女孩。我的整个身心在惊讶地问:如果爱一个人、吞进电去是这么痛苦,那么做女人、做电、引起人爱慕,多半会更加痛苦。

“你看,我终于把这些都说出来了。这一切简直可以使人发疯。我脑子里盘旋的全是这个。”

拉拉疲惫不堪地和衣躺在床边。她蜷缩着盖了一条围巾。日瓦戈挨床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声说着,中间不时有很长的停顿。拉拉有时抬起身子,用臂肘撑着床,手托着腮,张大嘴巴望着日瓦戈。一会儿又靠到他肩上轻轻地幸福地哭泣,自己却竟没感觉流泪。最后她从床上坐起扑到他怀里,兴奋地细语道:

“尤拉!尤拉!你多聪明啊!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理解得了。尤拉,你是我的堡垒,我的后盾,我的知音。啊,求上帝原谅我不自量力吧!我是多么幸福啊!咱们走吧,走吧,我亲爱的。到那我告诉你,是什么使我担心。”

他心想,她是暗示可能有了身孕,但这多半是错觉,于是说:

“我知道。”

一个灰暗的冬晨,他们出了城。这是个平常的日子,街上的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路上时常遇到熟人。在一些凹凸不平的十字路口,家里无井的妇女们,在旧水亭前排着长队,把水桶和扁担放在一边,轮流打水。日瓦戈医生驾着萨姆杰维亚托夫的黑鬃卷毛黄马,到这地方就勒住奔马,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群群家庭主妇们。雪橇飞快地从溅水结冰的马路边上滑过,有时冲上了人行道,横杆撞到街灯柱和短桩上一片乱响。

他们全速前进,超越了在街上走着的萨姆杰维亚托夫;擦身而过时也没回头看看他是否认出了他们和自己的马,是否从后面朝他们喊叫了什么。在另一处也如法炮制,没打招呼便赶马超过了科马罗夫斯基,意外地得知他还在尤里亚京。

格拉菲娅·东采娃隔着大街从对面人行道上大喊:

“人家都说你们昨天走的。他们的话真没法信呀。是去弄土豆吗?”然后一挥手,表示听不清答话,便挥挥手告别了。

为了见见谢拉菲玛,他们打算在高坡上停下,可这地方刹不住车。就是不停车,缰绳勒得紧紧的,还不时要遏制马跑呢。谢拉菲玛从上往下裹了两三条围巾,弄得身体像根圆劈柴。她僵直着腿迈步,走近马路中间的雪橇,同他们告别,祝他们一路顺利。

“等你们回来,我需要同你谈一谈,尤拉·安德烈耶维奇。”

他们终于出了城。虽说日瓦戈冬天也骑马走过这条路,但记得的大多是夏日的情景,现在竟认不出路来了。

装食物的几个袋子和其他物品,深深塞到雪橇前面的饲草里,再牢牢捆住。日瓦戈赶着马,不是跪在摇摇晃晃的宽大雪橇板上,就是侧身坐在雪橇边上,穿着萨姆杰维亚托夫毡靴的双脚垂放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