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2/17页)

一连几个冬日的傍晚都很寂静,时而浅灰色,时而浅红色。在明亮的霞光里,白桦树勾勒出如纤细笔触一般的灰黑的梢头。岸边是群山似的白雪,雪下被污浊的河水打湿;河里一层薄冰罩着灰蒙蒙的雾气,冰下流着一股股黑水。正是这样一个傍晚,灰色透明的寒冷傍晚,平和如白柳飞絮的傍晚,再过一两个小时,便会降临在尤里亚京雕像楼的对面了。

日瓦戈医生已经走近了石墙上的布告栏,想浏览一下官方的通告,可是他的目光不断地打量对面,落在那边楼上二层的几扇窗子上。这几扇朝街的窗子过去曾经刷上了白粉,在其中的两间屋子里堆放了原来房主的家具。虽说窗子底部结了晶莹的薄冰,却看得出已经透亮,白粉刷掉了。这个变化意味着什么呢?是房主回来了?还是拉拉已经迁出,住进了新房客,所以里面才全变了样?

由于情况不明,日瓦戈医生心情很紧张。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穿过马路,从正门进到穿堂,沿着正面的楼梯向上走去;这楼梯他是那么熟悉,同他的心是那么亲近。在林中营区里,他时常想起这生铁台阶上铸出的空格花纹,直到最后的一级。在楼梯上的一个拐弯处,透过脚下的格纹,可以望见楼梯下面堆放的破水桶、木盆、坏了的椅子。现在还是这样,一点没有变化,仍是老样子。日瓦戈医生几乎想对楼梯说声“谢谢”,因为它保存了过去的回忆。

从前门上有个按铃,不过在日瓦戈医生被游击队掳走之前就已经损坏不用了。他想敲门,却发现门用新办法锁着。在雕饰美丽(有些地方已经剥落)的橡木旧门上,从正面很不雅观地凿了个洞,上面挂了把沉重的大锁。以前是绝不许这么干的,那时是使用镶进门里的暗锁,房门关得很严实;锁坏了有钳工修理。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整个情形的严重恶化。

日瓦戈医生相信拉拉和卡坚卡不在家,也许不在尤里亚京,也许甚至不在人世了。他已经准备接受最可怕的失望的打击。只是为了心灵能得到宁静,他才决定摸一摸他和卡坚卡都害怕的那个黑窟窿。他抬脚往墙上踹了几下,免得伸手进去碰到耗子。他没抱希望能在约定地方找到什么东西。小洞用砖堵着。日瓦戈取出砖块,一只手探进去。啊,真是奇迹!一把钥匙和一张便条。便条相当长,占了一张纸。日瓦戈走近楼梯平台上的窗口。简直更神奇,更难以置信了!便条是写给他的!他迅速读起来:

上帝呀,真是万幸。听说你活着,回来了。有人在市郊见到了你,就跑来告诉我。我估计你首先要去瓦雷基诺,现在我带着卡坚卡出发去那里找你。为了防备万一,把钥匙放在原处。你等我回来,哪儿也不要去。对,你还不知道,我现在住到这套住宅的前半部分去了,在临街的房间里。其实这你自己能想得到。房子很大,无人照料,不得不卖掉原房主的一些家具。我给你留下一点吃的,主要是煮土豆。你用熨斗或别的重物,把饭锅的盖子压住,像我这样,为了防老鼠。我高兴得要疯了。

正面写到这里就完了。医生没发现这张纸的背面也写得密密麻麻。他把展开的便条,用双手捧到唇边,然后也不看着就叠起和钥匙一同揣进口袋。他的发狂的喜悦里,又糅杂进痛心疾首的悲苦。既然她能毫不踌躇地说去就去瓦雷基诺,就是说他的家眷不在那里。这一细节除了引起他不安之外,还使他为自己的家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悲愁。她为什么只字不提他们,也不讲他们身居何处,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没有工夫细想,街上开始暗下来。趁天亮,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一件并非无足轻重的事,就是熟悉街上张贴的各种法令。现在可不是儿戏的时代。由于不知道而触犯某种必须遵守的法规,便可能丢掉一条命。于是他没有开门,也没有从酸疼的肩上取下背包,而是下楼到了街上,朝贴了一大片各种印刷品的墙壁走去。

这里贴的印刷品包括报纸文章、会议发言记录和法令。日瓦戈浏览起标题来:《关于对有产阶级征用和课税的办法》,《关于工人监督》,《关于工厂委员会》,这是刚进城的新政权颁发的命令,用以取代原先的法规。新政权提醒人们:它的根基绝对可靠。这一点在白军临时占领时,可能被人们遗忘了。但日瓦戈看到没完没了全是千篇一律的东西,不禁头晕起来。这些标题是哪个时期的呢?什么时候写的呢?去年的还是前年的?一生中他只有一次极为赞赏这种语言的决然和干脆,这种思想的率直。难道就为了这么一次不小心的赞赏,他便该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别的,只能读这些许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狂妄的喊叫和要求吗?时间越久,这种喊叫和要求就越发没有生命力,越发难以理解也难以实现。莫非由于同情心一时过于强烈,就永远使自己变成了奴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