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第2/9页)

冬尼娅的话果然说中。列车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在车辆拥挤的线路上来回开动,有时重新编排原有车厢,有时又挂了新的。线路上还行驶着别的车次,挡得这趟车许久开不到旷野上去。

地势多坡,使半个城市淹没在远方。只是偶尔在地平线上闪现出楼顶、工厂烟囱、钟楼上的十字架。城郊有一处大火,黑烟被风吹走,在空中飘成一片,活似一束马鬃。

日瓦戈医生和萨姆杰维亚托夫坐在取暖货车的边沿,双腿垂在门口底板上。萨姆杰维亚托夫一直在给日瓦戈讲着什么,用手指点远方。有时,飞驶的取暖货车发出隆隆巨响,盖过了他的声音,以致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日瓦戈反问一句,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把脸贴近医生,扯着嗓子喊,才能把重复讲的话送进他耳朵里去。

“那是‘巨人’电影院给点着了。士官生们陷到了里面。不过他们早就已经投降了。总之战斗还没结束。您看到钟楼上的小黑点了吗?那是咱们的人。

“我可什么都看不见。您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这边是霍赫里基着了火,是个手工业的郊区。有商业街的科洛捷耶夫在它旁边。我为啥关心这个呢?我家的旅店就在商业街上。火势不大,还没蔓延到中心区。”

“你再说一遍,我听不见。”

“我是说中心区、市中心,教堂、图书馆。我家的姓萨姆杰维亚托夫,是把萨恩多纳托改成俄文发音的。我们好像是杰米多夫的后代。”

“又没听清楚。”

“我说萨姆杰维亚托夫是萨恩多纳托改头换面变来的,大概出自杰米多夫家族,就是公爵杰米多夫萨恩·多纳托夫。谁知道呢,也许是瞎说,是家族神话。这片地方叫下斯皮尔金。尽是别墅,是寻欢作乐之地。这名字很怪吧?”

他们面前展现出一片旷野,上面铁路纵横交错。一排排电线杆缓缓地向天边退去。宽阔的石子路蜿蜒曲折,可同铁轨媲美。石路时而隐没在地平线后,时而在拐弯处露出一条波浪般的弧线,旋即又复不见了。

“我们这条大道是有名的,穿过整个西伯利亚。是靠苦役修出来的。现在是打游击的据点。总而言之,我们这儿不错呀。住惯了就能适应了。城里的新鲜事你们会喜欢的,比如我们那种给水站,十字路口上的;还有冬季里露天的妇女俱乐部。”

“我们不准备住到城里,要去瓦雷基诺。”

“我知道。你妻子对我说了。反正你们总得进城去办事。我一眼就猜出她是谁家的人。眼睛、鼻子、前额,同克吕格尔一模一样。完全像她外祖父。这一带的人们,都记得克吕格尔。”

旷野尽头是两座高高的红色圆墙储油罐。高柱上耸立着工业广告。其中一幅广告两次映入日瓦戈医生的眼帘,上面写着:

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

“过去这是个很有名气的商行,生产的农具很好。”

“我听不见。您说的什么?”

“我是说商行,明白吗?商行。生产农具的。是个股份公司。我父亲也有股份。”

“您刚才说是开旅店。”

“旅店是旅店。两个不矛盾。他不傻,尽往好的企业里投资。‘巨人’影院就有他的股票。”

“你好像很引为骄傲?”

“是指我父亲的机灵吗?那当然。”

“那你的社会民主党呢?”

“请问这与它有什么相关?那上面写着呢,说谁要主张马克思主义,就一定窝窝囊囊,无所作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真正的科学,是解释现实生活的学说,是研究历史环境的哲理。”

“谈马克思主义和科学?同一个不太熟识的人争论这个问题,至少不够谨慎。不过还是说说吧。马克思主义太不善于控制自己,所以成不了科学。科学一般都要稳重些。讲马克思主义和客观性吗?我不知道有比马克思主义更封闭、更远离事实的思潮。每个人都关心如何在实践中检验自己。可是掌握权力的人们为了制造自己洁白无瑕的神话,千方百计地回避真理。政治丝毫打动不了我。我不喜欢漠视真理的人们。”

萨姆杰维亚托夫把日瓦戈医生的话只当成是一些俏皮的怪话,笑笑而已,没加反驳。

这时列车正在换道,每当开近道岔,一个腰带上系着牛奶罐子的中年女道岔工,连忙把手里正织着的毛线活儿换到另一只手里,弯身把道岔上的圆柄扳过去,火车便向后退去。等列车缓慢地后退,她直起身子举着拳头朝列车作个威胁的手势。

萨姆杰维亚托夫以为这举动是冲他来的。“她这是对谁呀?”他思忖着。“好像有点面熟。是格拉莎吗?像她。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不见得是她,比格拉莎老得多。又干吗冲我来呢?俄国发生了事变,铁路上一片混乱,她这个可怜人一定很苦,于是我就成了罪人,朝着我攥拳头。去她的吧,值得为这个也伤脑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