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

已经是三月末了,天气开始转暖,仿佛春回大地,其实每年的料峭春寒还在后面呢。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家匆匆整理行装准备上路。现在他们楼里的住户增加了很多,住得满满登登,赛过了外面的麻雀。为了瞒住这些住户,只说是复活节前进行大扫除。

日瓦戈原是反对去乌拉尔的,不过他没有阻挡他们。他认为这种想法实现不了,希望事到临头计划落空。结果事情竟慢慢办成了。现在已到了认真谈谈的时候。

为此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又向妻子和岳父说了自己的疑虑。

“这么说,你们认为我错了,我们还是非走不可?”他讲完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妻子说:

“你让我们再熬上一两年,到那时会制定出新的土地条例,可以在莫斯科附近申请一块土地开个菜园。可是这一两年的日子怎么过呢?对此你是一筹莫展的。其实这才是大家最想知道的。”

“这是白日做梦,”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和女儿看法一样。

“好吧,我投降。”日瓦戈也同意了,“主要是情况不明,心里无底使我举棋不定。我们现在是瞎子走路,方向不明,对要去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在瓦雷基诺庄园住过的三个人,两个——妈妈和外祖母——已经过世。外祖父克吕格尔作为人质还关在监狱里,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外祖父把森林和工厂假卖出去。算是卖给了某个人,也许是卖给了银行,也许假装转到了别人名下。对外祖父干的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现在这些土地算是谁的呢?倒不是说地产归谁所有,这无所谓。问题是谁在负责?谁在管理?森林是否还在采伐?工厂是否还开工?最后一点,现在的瓦雷基诺是什么政权,等我们回到那里时,又会是什么政权?

“你们总爱提管家米库利齐恩,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谁告诉过你们,这个老管家还活着,并且还住在瓦雷基诺庄园呢?再说我们对他也毫不了解,我们所以记得他,全是因为外祖父念他名字时发音特别费劲。

“不过,也犯不着争论了,既然你们决定要去,我也随你们一起去。需要打听一下,现在该怎么办手续?不必再拖延了。”

为了打听这些情况,日瓦戈去了雅罗斯拉夫车站。

大厅里排成长龙似的旅客,挤在围栏中的小甬道上,缓缓向前移动。石板地上,到处躺着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不时翻身、咳嗽、吐痰。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说话非得大声嚷嚷,拱顶发出震耳的回响,他们却全然不予理会。

这些穿灰大衣的人,大多是患了斑疹伤寒的病人。医院里已经超员,所以等危险期一过,第二天就让他们出院。日瓦戈作为医生,也曾遇到类似情况,同样不得不赶他们走,但他没想到病人竟这么多,而且是到车站来找栖身之所。

“您得弄个出差证才行,”一个围着白工作裙的搬运工告诉他,“需要天天来看,眼下火车太少,得碰机会。这个当然不用说(搬运工用大拇指捻了捻食指和中指)……要送点面粉什么的,不给点好处,您就休想走成。嗯,要是有这个(他用手指弹了弹喉头)……那可就神了。”

正在这个时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应邀出席了几次国民经济最高苏维埃的协商会议,日瓦戈被请去为一位重病的政府要员看病。为了酬谢他们,给他们两人各发了一张内部供应商店的配给单(这是当时第一个内部商店),这在当时是最好的酬报了。

这个商店设在西蒙诺夫修道院旁卫戍部队的仓库内。日瓦戈和岳父走过教堂的院子和兵营的院子,从院子进入石拱顶的地下室,入口处没有门坎,顺着斜坡要下去很深。里面越走越宽,横摆着一个长长的柜台。仓库管理员站在柜台后面慢条斯理地称食物递给顾客,有时还离开柜台去库房取货。每发放一份就大笔一挥从单子上划去一项。

来领食物的人并不多。仓库管理员瞅了瞅日瓦戈他们的配给单,对他们说:“口袋!”他们拿出各种各样的枕套(其中还有女式的小枕套),撑开接货,仓库管理员给他们装上,其中有面粉、大米、通心粉和糖,还有腌猪油、肥皂和火柴,最后每人还给了一个纸包,回家才发现是一块高加索干酪。这些食物使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

翁婿两人急急忙忙把一个个小包塞进两个大背袋里,想尽快离开,免得恩赐他们这么多东西的管理员觉得他俩不知好歹,惹他心烦。

他们从地下室出来,感到满心欢喜,倒不是为这点吃食高兴,而是因为意识到他们并不白活在世上,是有用的人,到家里年轻主妇冬尼娅一定会夸奖一番,他们也受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