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

在车上一直坐在小包房里不活动,日瓦戈觉得只是列车在行驶,时间是停滞不动的,似乎现在还只是正午时分。

当马车载着日瓦戈和他的行李,从斯摩棱斯克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

日后,日瓦戈回忆起斯摩棱斯克市场时,总觉得当时人们都拥到广场上来,不过是习惯使然,不是别的原因。因为空空荡荡的货摊上,遮阳伞都已放下,货柜甚至都上了锁。到处是牲口粪和垃圾,广场久已无人打扫。这里没有什么买卖可做。这些或许确实是当时的情况,也可能是后来几年的生活造成的印象。

他依稀记得,当时就见到过瑟缩街头的老人,瘦骨嶙峋却穿戴不错。他们站在那里默默地责怪过路行人,不说什么话,只是向人们兜售无人需要也无人问津的东西,例如假花、有玻璃盖和气哨的圆咖啡酒精壶、黑纱晚礼服和旧公务员的制服。

一般的人们拿出来卖的,都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块块很易变硬的配给黑面包、肮脏发潮的糖块、一切两半的包装马合烟(八分之一俄磅)。

市场上到处叫卖一些莫名其妙的旧物,每倒一次手,价格就涨一次。

马车拐进了广场旁的一条小胡同。背后夕阳慢慢落山,阳光照在他们背上。在他们前面,有一辆空运货马车辘辘地走着,马车在路面上不停地颠簸,扬起的滚滚尘埃,在夕阳的余辉里仿佛是燃烧的青铜。

他们总算超过了挡在前面的运货马车,快马加鞭向前奔去。马路中间,人行道上,处处可见扯破的旧报纸和从屋墙、栅栏上撕下来的海报,日瓦戈大感意外。一阵风刮来把报纸往北吹去,过来的车辆行人又把乱纸往南带。

他们很快驶过几个路口,前面是两条小巷的路口,他的家就在眼前。马车停了下来。

日瓦戈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大门口,按了按铃。这时他激动得呼吸急促,心咚咚地跳。没有人应声。日瓦戈又按了一下。还是没人来开门。他焦虑不安地连连按了几下,等按到第四次时,才听到门里有人卸下门栓和铁链。门开了,冬尼娅手扶着门站在他面前。这意外的重逢,使他们在一瞬间相顾愕然,谁也没听见谁的惊呼。但冬尼娅的手扶在敞开的门上,好像是伸开胳膊准备拥抱。这使他们醒悟过来,像疯了似的紧紧拥抱起来。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说起来,互相打断对方。

“快告诉我,家里人都好吗?”

“好,好,你放心。一切都好。我不该在信里说蠢话,请你原谅。以后还得谈谈。你怎么不打个电报来?先让马克尔把你的东西拿进来。啊,我明白你奇怪为什么叶戈罗夫娜没来开门。她去乡下了。”

“可是你瘦了。不过多么年轻苗条呀!我现在先把马车打发走。”

“叶戈罗夫娜去乡下买面粉。其余的用人都辞了。现在只用了一个新人,你不认识,叫纽莎,是个姑娘,照看萨沙,别的没什么人了。大家都知道你要回来,都等着你呢,戈尔东、杜多罗夫,还有别的人。”

“萨沙怎么样?”

“他还好,上帝保佑。他刚睡醒。你要不是刚下火车,可以马上就去看他。”

“爸爸在家吗?”

“我不是信里已经给你写了吗?他从早到晚都在区杜马。当了主席,可想而知。马车钱你付了吗?马克尔!马克尔!”

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身旁是网篮、手提箱,挡住了路。路人走过时,朝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张望着驶去的马车和敞开的大门,想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马克尔从大门口朝年轻的老爷太太跑了过来。他衬衫外面穿着件背心,手里拿着看门人的便帽,边跑边嚷嚷:

“我的天啊,这不是尤拉吗!可不是吗?就是他,我们的小鹰!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亲爱的,你没忘了我们,我们一直为你祷告,总算回家了!你们干什么?嗯,没有见过?”他不客气地对好奇的路人说,“快走吧,先生们。瞪着眼瞧什么呀!”

“马克尔,你好啊,咱们拥抱一下吧。瞧你,快把帽子戴上。有什么好消息?妻子怎么样,女儿怎么样?”

“她们能怎样,混日子呗。托你的福。要说什么新消息嘛,你在前线打仗那会儿,你瞧,我们也没闲着。这里弄得又脏又乱,魔鬼都嫌,你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街没人扫,房子漏了没人修,就像过斋日似的肚子里空空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马克尔,我要在尤拉·安德烈耶维奇面前告你一状。尤拉,他老这样叨唠没个完。他说话那个粗劲,我真受不了。大概是想讨你的好。其实,他心里可有主意呢。你别替自己辩了,马克尔。你脑子缺根弦,应该学得聪明些。毕竟你不是住在生意人家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