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7/14页)

“您还熨您的呀。您怎么不说话了?您不觉得枯燥吧?我给您换换熨斗。

“昨晚我去看了一次群众大会。惊人的场面!我们的母亲——俄罗斯活动起来了,她再也呆不住了,她来回地走也走不完,不停地说也说不够。还不光是指人们;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树木,也聚集到一起来议论。夜间的花朵同样在作哲理的思考。一幢幢的砖石楼房都起来聚会了。这有点像《福音书》里写的,是不是?仿佛回到了圣徒时代。您还记得圣保罗是怎么说的吗?‘你们要用各种语言说话并且预卜。你们要祈求获得解释的才能!’”

“您说树木和星星也像参加了大会,这我能理解。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这种情形一半是战争造成的,其余是革命的后果。战争把生活突然打断了,似乎生活可以暂时缓一缓(真是荒唐之极!)。革命的爆发,就像胸中憋了一口气,闷了太久,不吐不快。每个人都复苏了,新生了,人人都变了样,发生了根本的转折。也许不妨这么说:每个人都经历了两种革命,一种是个人自身的,另一种是全体共同的。我觉得,社会主义是个大海洋,所有个人自身的革命应该像江河入海,汇入其中,流进这生活的海洋,特色鲜明的海洋。我说的生活海洋,是指在绘画中看得见的那种生活,是含有伟大意义、创造性地丰富发展了的生活。现在,人们决心不在书本中去体验它,而要在自己身上体验它;不是抽象地、而是在实践中体验这种生活。”

日瓦戈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这是他精神开始亢奋的流露。拉拉·安季波娃停下手里的活,朝他投去严肃和惊诧的目光。他思路乱了,一下子忘记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下去。他无暇顾忌什么,任情发泄起来:

“这些天来,我多么渴望能生活得诚实、有益!多么渴望成为普天欢庆中的一员。然而,在大家欢欣鼓舞的时刻,我却看到了您深奥莫测的忧郁眼神,茫茫然地不知投向何处,仿佛在非常遥远的国度寻找什么。我恨不得付出一切,但求您能收起愁容,能满意自己的命运,无须求助于任何人、任何东西。但愿您有一个亲人,一位挚友或是丈夫(他最好是军人),他握住我的手,让我不必为您的命运担忧,不必因关心您而使您徒增烦恼。可是我会抽出自己的手,用力一甩,算了……啊,我忘乎所以了!请原谅。”

日瓦戈的话音又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一甩手,窘迫不堪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脸朝窗子站着,用臂肘撑在窗台上,手掌托腮,茫然望着黑魆魆的花园深处,试图恢复平静。

熨衣板搭在桌子和另一个窗子上,拉拉·安季波娃绕过它走到屋子中间,离日瓦戈有几步远。“唉,我一直担心会出这样的事!”她仿佛喃喃自语。“多么不幸的迷误啊!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不要这样,这样不行。哎哟,您瞧,因为您我闯了大祸!”她大声嚷着赶紧跑回熨衣板跟前。她忘了把熨斗从衣服上拿起来,冒起了一股焦糊味的轻烟,衣服熨坏了。

“尤拉·安德烈耶维奇,”她接着说道,当的一声气恼地把熨斗放到炉圈上。“尤拉·安德烈耶维奇,听我的话,您去弗列丽小姐那里呆一会儿,喝杯水,亲爱的,再回来。但愿您回来时是平时的样子。您听见了吗?尤拉·安德烈耶维奇?我相信您能做到这一点。就这样办,我求求您。”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谈话。一周以后,拉拉·安季波娃离开了军医院。

又过了些日子,日瓦戈也开始整理行装,准备上路。他离开梅柳泽耶夫的前一夜,下了一场吓人的暴风雨。

狂风怒吼,大雨滂沱,风雨声响成一片。暴雨时而直泻房顶,时而趁着风势在街巷里横扫,仿佛是以水柱步步为营在攻占街道。

雷声隆隆不绝于耳,连缀成一片均匀的轰响。在接连不断的电光中,仿佛看到市街匆匆远去,街旁的树木也弯着腰朝同一方向奔跑。

夜里,弗列丽小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惊慌地坐起,侧耳谛听大门外的动静。敲门声仍然不停。

她想,难道整个医院里就没有一个人肯出去开门吗?她这么一个老太婆倒应该为大家担风险,就因为她天生为人诚实,富于责任感吗?

且不说扎勃琳斯卡娅家里的人,他们都是阔佬,是贵族,可军医院呢?这是人民自己的财产嘛,他们把军医院扔给谁来管呀?比方说,那些卫生员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一哄而散,领导也罢,护士、医生也罢,全都走了,可是楼里还有伤病员呢。楼上外科病房里还有两个锯了腿的重伤员(那里原来是会客室),楼下洗衣房旁边的储藏室里,住满了传染病人。乌斯吉尼娅那鬼东西又不知去哪儿串门了。这傻女人,眼看要下大雨,可是鬼迷心窍非去不可。现在倒有了在别人家里过夜的正当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