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

拉拉躺在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卧室的床上,处于半昏迷之中。斯文季茨基夫妇、德罗科夫医生和女仆在她周围低声说话。

斯文季茨基家客人已散,房间里都灭了灯。只有长廊式套间的中间的小客厅里,还亮着壁灯,昏暗的灯光投向一前一后的套间。

科马罗夫斯基在套间里走来走去,恼怒地使劲踩着步子,不像在别人家做客,倒像在自己家里。他时而探头望望卧室,看有什么动静,时而踅回来往另一头走去,经过缀着银色珠串的圣诞树来到餐厅。餐桌上满满登登的佳肴还没动过。每当街上驶过马车,或者桌上窜过一只小耗子,绿色的高脚酒杯就叮叮作响。

科马罗夫斯基此时怒不可遏。他心里充满烦恼和矛盾。这事多丢脸,多不像话,他简直气疯了。如今他的处境岌岌可危。这件事会败坏他的声誉,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及早防止流言的扩散,防患于未然;如果消息已经传开,要在开始时就把它压下去。此外,他再次感到这个无所顾忌的疯姑娘确实令人倾倒。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看来他是无可挽回、伤透人心地毁了她的一生。她竭力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命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为此她拼命奔突,不断地向命运抗争!

不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应该帮她一把。是否给她租间房子呢?但绝不可再去碰她,相反应该回避她,远远地离开她,不要使她犯疑。要知道她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还会干出意想不到的事来!

可往后的麻烦事还多着呢!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法律没有睡觉,现在还是夜里,离出事还不到两个钟头,可警察局的人已经来过两次。科马罗夫斯基在厨房里和警察分局长解释了半天,才把一切对付过去。

可事情越来越复杂。得要提供证据,说明拉拉是朝他打枪,而不是针对科尔纳科夫。即使有了证据,事情也没有完结。拉拉的责任可能减轻些,但她还要受到审讯,她还是有罪的。

毫无疑问,他科马罗夫斯基将尽全力阻挠审讯,如果起诉成功,他将设法弄张精神病医师的诊断,证明拉拉开枪时精神错乱,失去控制,这样诉讼才可以了结。

想到这儿,科马罗夫斯基才开始平静下来。一夜过去了。太阳光束从外面投射进来,从一个套间穿到另一个套间,朝桌子和长椅下面探视着,像窃贼或当铺的估价人似的。

科马罗夫斯基去卧室看了看,知道拉拉并没有好转,就离开斯文季茨基家去找一个熟悉的女律师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沃伊特沃伊特科夫斯卡娅。她是一个外国政治流亡者的妻子。她的寓所共有八间房,但她用不了这么多,而且花销太大,就租出去两间。其中一间不久前又空了下来,科马罗夫斯基便给拉拉租下来。几小时后,拉拉被送到了这里。她仍高烧不退,处于半昏迷状态。她患了神经性热病。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是个思想先进的妇女,反对偏见,同情和支持一切她所谓真正“进步和有前途的”事物。

在她的五屉柜里,有一本由起草人签名的《爱尔福特纲领》。挂在墙上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她丈夫,她的“善良的沃伊德”,在瑞士一次群众游园会上和普列汉诺夫一起照的。他俩都穿着柳斯特林短衫,头戴巴拿马草帽。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生病的女房客,认为她是装病,用心险恶。拉拉昏迷时的呓语,鲁芬娜认为全是假的。她信誓旦旦地说,拉拉是模仿狱中的甘泪卿。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成天乒乒乓乓地用力摔门,大声哼歌,在她那几间屋里旋风似的出出进进,整天敞着门窗换空气,以此来表示对拉拉的鄙视。

她的寓所在阿尔巴特街一幢大楼的顶层。冬至以后,从窗子望出去是一片辽阔的蓝天,像春汛期浩淼无际的河水。半个冬天,这寓所总是充溢着即将来临的春的气息、春的前奏。

习习南风从气窗里送来暖意。火车站汽笛呜呜地吼着。卧病在床的拉拉,百无聊赖地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她常常记起他们一家七八年前从乌拉尔到达莫斯科的那个晚上。那是难以忘怀的童年往事。

他们乘坐马车从车站穿过昏暗的小巷,穿越莫斯科城到旅店去。街灯迎面照来,然后又落在他们身后,把拱背的马车夫的影子投在墙上。他的影子越变越长,失去了比例,有时把路面和房顶都遮住了,直至忽地消失。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幽暗的天空中,莫斯科数不清的教堂大钟当当地敲着,地面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就连五光十色的橱窗和灯光,拉拉觉得好像也和大钟、车轮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