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4/14页)

“我到他们那里的伐木场去,和他们谈谈心。你们将看到他们秩序井然地返回原来的阵地。咱们打赌好吗?你们信不信?”

“不好说。但愿如此!”

“我对他们说:‘弟兄们,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一个独生子,一家人全指望着我,但我什么都放弃了;为了你们能获得自由——世上没有人享受过这种自由,我牺牲了荣誉、地位、双亲之爱。我,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都这样做了,且不说老一辈光荣的先驱、流放的民粹派、身陷囹圄的民意党人所做的牺牲。我们是为一己的私利而奋斗吗?是我们个人的需要吗?现在你们已不是过去那种普通人,而是世界上第一支革命大军的战士。你们扪心自问,是否配得上这样光荣的称号?现在祖国正在流血,在竭尽全力摆脱缠在她身上的毒蛇般的敌人。可你们却上了一帮江湖骗子的当,变成了一群毫无觉悟的败类,一群践踏自由、无法无天的恶棍。你们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啊,我一定要说得他们动心,让他们感到羞耻!”

“不不,这样太冒险,”县首长提出反对意见,一边暗中和他的副手交换意味深长的眼色。

加利乌林也劝政委不要去干这种蠢事。他了解二一二步兵团的那些亡命徒,过去二一二团也属于他所在的师管。不过政委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日瓦戈一直急着要走。政委的天真幼稚使他感到窘迫。可是县首长和他副手,这两个爱讥笑人的机灵鬼的狡猾和世故,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一种是愚蠢,一种是滑头,倒挺般配。两者又都表现为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而本身极其无聊、空洞,枯燥乏味。这些恰是生活极力要摆脱的累赘。

啊,有时他多么盼望能摆脱人们平庸的高调,回到貌似寂静无语的大自然中去,回到苦役般漫长而艰难的、默默无闻的劳动中去,回到无言的沉沉梦境中去,沉浸在真正乐曲的宁静中,沉浸在心旷神怡的恬静中!

日瓦戈想到他还得同拉拉·安季波娃作一次交谈和解释,不管怎么说,这是不愉快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乐意有机会见她一面。但她未见得会回来了。日瓦戈抽了个空,赶紧站起来悄悄离开了办公室。

其实她已经回来了。这是弗列丽小姐告诉他的,还说拉拉·安季波娃回来时很累,匆匆吃过晚饭,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不让人去找她。弗列丽小姐又对他说:“不过,您可以敲门试试,大概还没睡。”“去她那里怎么走?”日瓦戈问道,弄得弗列丽小姐莫名其妙。原来,拉拉·安季波娃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旁边几间堆放着扎勃琳斯卡娅的家具什物,门上都挂着锁。日瓦戈以前从没去过那儿。

天很快就黑下来。外面的天地显得小了。在幽暗的黄昏里,房子和围栏仿佛挤成了一堆。院子里的树木在灯火下,好像从远处挪到了窗子跟前。这是个闷热的夜晚。人稍一活动便大汗淋漓。一束束煤油灯光,照在院中的树干上,像是往下淌的一道道肮脏的汗水。

日瓦戈登上楼梯,到最后一级又停下来。他寻思人家出门刚回来疲惫已极,现在敲门不太合适,也不受欢迎。最好还是明天谈吧。他改变了主意,又若有所失地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扇对着邻院的窗户,日瓦戈探出头去望望邻院。

夜幕里充满神秘的悄声细语。走廊近处的水池中,在滴答滴答地流水,缓慢而均匀。窗下有人在低声絮语。院子尽头的菜园里,有人在浇黄瓜,把水从一个桶里倒到另一个桶里,水从井里提上来的时候,井上的链条铮铮作响。

世上的百花仿佛突然一起散出香气,好像白天大地一直在沉睡,现在苏醒过来,吐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伯爵夫人的古老花园中,满地堆积着枯枝败叶,连走路都不方便。繁花初放的老椴树,香气氤氲,浓郁袭人,像一面高墙似的全身散发出香气。

从右面围墙外边,传来街上的喧闹声。一个休假的士兵大声吵嚷,门乒乒乓乓地响着,听得到片断的歌声。

大得出奇的暗红色月亮,从伯爵夫人花园中乌鸦巢的后面冉冉升起。开始时,月亮红得像济布申诺蒸汽磨粉机厂的砖墙颜色,后来渐渐变黄,颜色像比柳奇铁路旁的水塔。

窗台下面,除了紫茉莉花香外,还隐约可辨带些花茶味的新料草的香气。院子里拴着一头母牛,一个主妇正在喂草。牛刚从老远的乡下买来,白天走了一天,累了,再加上想念老家的伙伴,所以不肯吃这陌生的女主人手里的青草。

“好,好,别淘气了。哞!哞!你要抵人,看我不收拾你这鬼东西,”主妇低声喂它吃草。可是母牛恼怒地把头扭来扭去,再不就伸长脖子伤心地哞哞叫着。在梅柳泽耶夫黑乎乎的干草棚上面,星光闪烁,似乎同情地望着母牛,仿佛星星上有另一种世界的牲畜圈,那里的牲口都在心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