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第7/16页)

拉拉很喜欢这偏远省城的习俗风尚。知识分子说起话来,都像北方人似的“噢”音很重,喜欢穿毡靴和灰色法兰绒短上衣,对人真挚坦白。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里的土地和纯朴的人们。

令人不解的是,帕沙虽是铁路工人的儿子,却染上了许多莫斯科城里人的痼习。他对尤里亚京的人比妻子要苛刻得多,很不喜欢他们的粗野和无知。

拉拉如今才发现,原来帕沙有一种惊人的才能,在博览群书时能吸收和积累大量知识。以前有拉拉的帮助,他读了不少书,搬到这僻静小城的几年间,他的知识更突飞猛进,连拉拉都相形见绌了。他知识渊博,比学校的同事们高出一头,所以常常抱怨说,和他们在一起枯燥无聊。在战时情况下,他们那种有些盲从的爱国主义——一种时兴的、官方提倡的爱国主义,同帕沙的比较复杂的爱国主义感情,不是一回事。

帕沙是从大学古典语文系毕业的,现在中学教拉丁语和古代史。但是这位过去的实科中学学生,突然对数学、物理和其他精密科学产生了兴趣,仿佛这一爱好过去一直沉睡着,现在突然苏醒了。他把大学里的这些课程全部自修完毕。他希望一有机会就到区里去通过考试,改行从事数学专业的工作,并带着家眷一起搬到彼得堡去。深夜苦读损害了帕沙的健康。他开始失眠了。

他和妻子的关系很好,但却非常复杂。她的善良体贴给他造成了压力。他从不敢对她稍有微词,唯恐自己毫无用心的话引起她的怀疑,以为他内心对她不满,比如说不满她出身贵族,而他却是个平民,或者责备她出嫁之前曾失身于人。他总是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无心的话被看作是对她不公正的责难。这使他俩的生活多了一层不自然的气氛。他俩都想表现得比对方更宽容更高尚,结果关系反而愈来愈复杂。

一天,他们家里来了客人。有几个是帕沙学校的同事,有一位是拉拉所在学校的校长,还有一位是仲裁法庭的仲裁员(当时帕沙是调停人),还有些其他人。帕沙认为他们全是十足的蠢材。他十分惊讶拉拉怎么对他们如此亲善,他根本不相信拉拉对谁真有好感。

客人走后,拉拉把窗子开了很久换空气,打扫房间,和玛尔富特卡在厨房里洗杯盏。然后又去看卡坚卡的被子是否盖好,帕沙是否已经睡着。然后才很快脱衣熄灯,上床在丈夫身旁躺下,自然得就像一个孩子睡到母亲身旁。

其实,帕沙只是装样子,他并没有睡着。最近他又犯失眠症。他知道还得这样躺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入睡。为了能快些入睡,另外屋里的烟味难闻,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戴上帽子,在睡衣外面披上皮袄,走出了门外。

这天夜里晴朗寒冷。帕沙踩得脚下冰层咔嚓咔嚓地裂开来。幽光闪闪的星空,仿佛是酒精火焰,在冻硬的坑洼的黑土地上,洒下摇曳的蓝色光芒。

帕沙和拉拉住的地方和码头遥遥相对,是城市另一头街尾上最后一幢房子。过了他们的家,就是田野了。有条铁路通过这里,铁道旁矗立着一个守卫岗亭,横越铁轨是一个道口。

帕沙坐在翻倒的船底上,望着星空。这几年经常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如今特别令他心神不宁。他觉得,这些念头迟早该有个结果,不如今晚就想出个眉目来。

他寻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目前的情况本来是早可以预料到的,但他明白得太晚了。她为什么允许他很小的时候就忘情地迷恋她,后来又随心所欲地塑造他?结婚前的那年冬天,她坚决要求分手,他当时为什么没及早明白过来?难道他不明白,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对他的一种神圣使命,是体现在他身上她的一种功勋。可这种神圣高尚的使命,同真正的家庭生活哪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最要命的是,他至今还像以前一样热恋着她。她美得叫人神不守舍。也许这并不是爱情,而只是对她的美貌和慷慨的诚惶诚恐的感激之情。唉,这些又怎么分得清呀!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要让拉拉和卡坚卡摆脱这种虚假的处境,这比解脱自己更重要。“可怎么做到呢?离婚吗?投河吗?亏你想得出来!”他生气了。“我决不会这样做,既然不准备这样干,为什么又想到这些廉价的把戏呢!”

他仰望星空,仿佛想听到星星的忠告。大大小小、疏密相间的星斗不断闪烁,有的蓝光莹莹,有的变幻不定。突然一道飞速而来的强光划破了黑夜,星光黯然失色,楼院、船只和坐在船底上的帕沙被照得通明,光束像一个人挥动着火把,从田野奔向院门。这是一列军用火车,它喷着一团团浓烟和红火,经过道口向西驶去。从去年开始,这里昼夜不停地驶过了无数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