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第9/16页)

一路上,在马车左侧远处的地平线上,敌人大炮不停发出沉闷的轰响,令人心惊。戈尔东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地震。但他的判断是对的:远处敌炮阴沉的隐约可闻的隆隆声,确实极像火山爆发时的地动和轰响。天色刚暗下来,左方天际就亮起一片颤悠悠的红光,一直到天亮才熄灭。

马车拉着戈尔东经过一座座破败不堪的村落。有的村子里,老百姓已经跑散;有的村子老百姓躲进了很深的地窖。村中满地是瓦砾,一堆挨着一堆,排得就像原来的房子一样。这种遭过兵祸的村子,可以一览无遗,就像没有植被的空旷荒漠。废墟上有几个劫后余生的老妇人在翻找什么,在自家的瓦砾堆、灰炭堆里挖东西,挖得一点赶紧藏好,仿佛仍在自己屋里,外人看不到她们。她们眼看着戈尔东的马车驶近,又目送它远去,似乎在询问:世上的人们是否能很快醒悟过来,生活还能不能恢复平静安宁。

夜里,戈尔东遇上了骑兵侦察队。他们命令马车从土路上退回去,绕道从村里走。马车夫不认识乡间小路,绕来绕去白白浪费了两个钟头。天快亮时,戈尔东和马车夫才到达目的地。可是村里谁也不知道有个军医院。原来这里有两个同名村子,这里只是其中的一个。早上他们才到达军医院所在的村子。戈尔东一进村口就闻到了甘菊浸剂和碘仿的气味。他原来并不准备在日瓦戈那里过夜,到他那里呆上一天,晚上便回留在车站的同志们那里去。然而出乎意料,他竟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星期。

就在这几天,前线有了动静,突然发生了变化。戈尔东所在地区的南面,一个兵团在下属部队胜利之后,突破了敌军牢固的防线。为了扩大战果,一部分先头部队,插入敌军纵深阵地,援军在后面接应,以便进一步扩大突破口。然而援军赶不上先头部队,渐渐拉开了距离。先头部队陷入敌军包围,全部被俘。由于半连人投降,准尉帕沙也被迫当了俘虏。

关于帕沙有许多传闻。有人说,炮弹爆炸时把他掀翻在弹坑里牺牲了。这消息是他同团的少尉加利乌林传出来的,好像是他在观察哨位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当时帕沙正带着一队士兵向敌军冲锋。

加利乌林所看到的,只是一般情况下冲锋的情景。冲锋部队要迅速,几乎是跑着通过两军阵地间的旷野,那里遍布着在秋风中摇曳的干枯蒿草和直棱棱的刺蓟草。冲锋的士兵需要无畏地逼近敌人,把躲在对面战壕里的奥地利士兵引出来拼刺刀,或者向战壕投掷手榴弹,把敌军消灭在里面。这片旷野,仿佛也在向前奔跑,没有尽头。士兵脚下的泥土,就像摇晃不定的沼泽地。准尉开始时冲在他们前面,后来混在他们中间向前跑,举起手枪在头上挥舞着,张大了嘴拼命喊:“乌拉,冲啊!”可周围的士兵和他自己都听不见喊声。他们每隔适当的距离就在地上卧倒,然后一起爬起来,又喊叫着继续朝前冲。每次卧倒,总有几个人被枪弹击中,倒下时的姿态不同于其他人,仿佛是锯断的树木直挺挺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炮火射程太远。电话通知炮兵连,”神情紧张的加利乌林向身旁的炮兵军官说道,“不。等一等,他们把炮火转向纵深,做得对。”

这时,冲锋的士兵们已经接近敌军。炮火停了。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站在观察哨岗的军官们紧张得心扑腾扑腾直跳。仿佛他们正处于帕沙的地位上,带着士兵冲到了奥军壕沟的前沿,马上就该出现大智大勇的奇迹了!正在这一瞬间里,前面一颗接一颗爆炸了两颗德国十六英寸炮弹。升起几股黑色的烟柱,前面的一切都被遮住了。“啊,真主啊!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嘴唇血色全无,认为准尉和他的士兵都阵亡了。第三颗炮弹就落在观察哨岗旁边。他们猫着腰,赶紧撤到后边。

加利乌林和帕沙住在同一个掩蔽部中。当后来团里其他人都认为帕沙已经牺牲,不会再回来时,就让最了解帕沙的加利乌林来保管他的遗物,以便将来交给他的寡妻,遗物中有不少他妻子的照片。

机械师加利乌林是后备军士官生,不久前才提升为准尉。他就是季韦尔辛家看门人吉马泽金的儿子小奥西普。很早以前当过钳工学徒,常常挨师傅胡多列耶夫的毒打。可是他现在得到晋升,倒还得感激那个凶神呢。

加利乌林任准尉军官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派到后方偏远的卫戍部队服役,那里气候温暖,又平静无事。他指挥一支由半残军人组成的部队。由几个和士兵一样衰弱的老兵担任教官,每天清晨进行操练,教官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做了。此外,他还负责检查军需库的守卫。这些工作很轻松,对他没有更高的要求。一天,从莫斯科调来一批老民兵来补充他手下不足的兵员。突然他发现新到的人中,有他再熟识不过的彼得·胡多列耶夫。